两人出了霍府,黎冰低垂着头不说话,凤旋拉着她走到转角的李树下,又忍不住揉着她因为梳起云髻而露出的纤细后颈,像安抚小动物那样。“不用放在心上,以后不会再碰上她们。”
黎冰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一群没有什么威胁性的女人,因为镇日无事所以只能东家长、西家短,相比过去面对太平宫随时随地能压迫得她们毫无立足之地却还要假装仁慈宽容,根本算不了什么。“对不起,还要你撒谎维护我。”主帅带女人进军营,这不是害得凤旋自己承认,他那些同僚扣在他身上的莫须有罪名都是真的吗?他明明是个很尽责、很爱护部下的将领……
她的话让凤旋窝心地笑了。“我不在乎。我现在做的是一直以来最想做的工作,娶的是最喜爱的女人,天底下谁比我幸运?”
所以……黎冰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喜爱和爱,很接近了吧?她知道他们的爱情还未成熟,依然一日日的在酝酿,他是疼她怜惜她的,终有一天那会变成爱吧?
他会爱她,而她始终恋慕着他。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如果凤旋就是她这辈子从未得到过的幸福与渴望,那么……也许她能够放下所有的怨恨,也许她不该再想早已成为往事的仇恨,只要想着他,看着他,与他厮守,就这么并肩携手走下去,那会多美好?
夕市开始了,凤旋索性牵着她的手逛起市集,还买了一串糖球,豆沙馅外裹瓜子仁的,还有山药和荸荠沾糖稀的,一颗颗都做得精巧又好看。他拿给黎冰,她吃了一颗后,举起糖球串喂丈夫也吃一颗,两人把那串糖球分着吃。
平凡夫妻小日子,因为很简单,所以也很容易满足啊。
后来,凤旋还放话,以后他要到霍家拜访时,若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也在,那就恕他另择良日再登门。
在亲情里失去的,能够在爱情里找回来,也许真是一种补偿。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些梦魇与怨恨就好了。
她是真的几乎要放下的,凤旋让她相信,当两个人相爱相守,平淡知足,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那些怨恨,那些不甘,似乎就要在丈夫的呵护与疼爱下被安抚了。
然而让黎冰辗转难眠的,却是来自太平宫如影随形的嘲弄。
太平宫只是炎帝城的东宫,却彷佛掌握炎帝城的一切,掌握那座黑色巨城里所有人的生死和喜怒哀乐。没有任何秘密能逃过太平宫的监视,没有谁的尊严是一回事。她总是觉得好不公平,她都出嫁了,太平宫还是不肯放过她!
不久,炎帝城却传来让黎冰失笑的消息。那时凤旋不在,她听完李嬷嬷从宫里打听到的消息时,笑得身子都颤抖了,忍不住双手撑在桌缘。打磨得光可监人的黑檀木桌几上,倒映出她扭曲嘲讽的笑脸。
皇后病了。什么病不得而知,倒是最近宫里人人都知道,有个小宫女,竟然大胆接近熙皇自荐寝席,结果怀上龙种了。
帝后情深,有多情深,情深到凌迟另一个女人至死?她是不得而知。但她很好奇,那些深情能敌得过比皇后年轻数十岁的对手吗?
皇后以为她裸了这辈子最怨恨的对手,谁知道年轻的新人更快后来居上,威胁竟然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想必是恨到病了吧?九五至尊身边的位置,多少女人虎视眈眈?她防着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位置,然而走了一个兰妃,她还可以防得了其他更年轻、更貌美的女人吗?呵呵呵哈哈哈哈……
黎冰笑到流泪。既痛快,又觉得悲哀。
其实皇后也挺可怜的。这辈子巴不得丈夫眼里只有她,认定她才是他的唯一,好不容易,那个不该出现在她爱情之中的可恨眼中钉走了,谁知道马上又冒出另一根肉中刺。
又过几日,黎冰回宫给兰妃过冥寿。其实在宫外过也行,但她就是故意找理由回去,还穿上母妃最爱的绀紫色黑蝶纹袒领华袍,细腰束上黑樱纹腰封。婚后的她虽然圆润了一些,但犹比过去更艳光照人,而她偏要打扮得像母妃一样,连首饰都是母妃生前所佩戴的黑钻石项链与耳坠——以前戴在母妃身上,虽然好看却有些死气沉沉,如今她春风得意,在她身上只显得贵气又华丽。
虽然非皇后所出,但礼数上,黎冰还是得到太平宫去向皇后请安。宫奴以皇后正在养病为由,拒绝放行,黎冰这回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我带了补品孝敬母后呢。”她皮笑肉不笑,推开宫奴强行闯入太平宫。太平宫,就像阴森清冷的长乐宫永恒的对比,雕栏玉砌不见褪色,圜中百花盛放,群蝶漫舞,金阳斜洒在琉璃瓦和琉璃壁上,让整座太平宫都浸润在光泽之中,竖琴与洞箫偶然奏起天籁,鸟啭与风铃声此起彼落,这才真正配称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哪怕是传言皇后大病的此刻,依然如昔。这幅景象让黎冰心里更不痛快。
太平宫是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总共三进格局,硬是比长乐宫大了一倍。
黎冰冷着脸走进明间,宫奴虽试图拦阻,但她仍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到稍间的寝殿,皇后果真卧床不起,咳嗽声一下急过一下。
她应该退开的。那一刻黎冰动了念头,有些心软,然而母妃临终前的模样却在同时浮上脑海,那椎心刺骨的痛,那孤立无援的旁徨无助,至今每每让她自睡梦中惊醒,早该成为过往的情绪仍然冲刷得她泫然欲泣,直到丈夫抱着她柔声安抚,那一切痛苦才慢慢沉淀……啊!母妃那时被逼得连御医都看不得,不像皇后,太医院每日让院判领着五六名太医来看诊。当下她眼神一冷,大步跨进皇后的寝殿。
“孩儿来给母后请安了。”
“谁?”皇后仓皇地从床上坐起,一见黎冰,她瞬间睁大眼。
黎冰知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谁,她衰老的脸庞惨白如纸,揉合了痛楚与不敢置信——她以为她终于赢了,那女人不再能威胁她,但为什么……
最后,像是终于想起黎冰是谁,一切的情绪转为愤怒。
“谁让你进来的?”她厉声斥责。
“那班狗奴才想必是在母后大病后没人管束,倒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顶撞我,于是冰儿便自个儿进来了。冰儿听说母后病得严重,赶忙回炎帝城探望母后,母后可别怪冰儿来得匆忙啊。”
“谁是你……的母后?咳……咳……来人……”
“这话可别让父皇听见了,母后。您不是一国之母,难道那个伍昭仪才是吗?还是您希望我喊那个伍昭仪母后?”
“你……不用你来猫哭耗子。你想看什么?看我失宠?”皇后笑了起来,“我还活着,我的女儿会成为女皇,那个小小的昭仪我还不放在眼里!”话落,又是一阵连肺也要咳出来似的剧烈咳嗽。黎冰上前倒了杯茶,藉机坐在床畔。
“是啊,但父皇龙体还硬朗,伍昭仪也许会为父皇生下他一直期待的皇子呢!”她呢喃低语,却字字如刀刃,如荆棘!
皇后大怒,挥开她递上的茶水,茶杯滚到床底下摔个粉碎,茶水泼湿了丝被和她俩的衣裳,黎冰不为所动,骄傲地武装起她美丽的盔甲和伤人的刺。
“轮不到你来得意!你母亲输了,你也一样,这辈子就只能活在你弟弟妹妹的阴影下,你得意什么?”皇后边笑边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