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亲自送过来的?”藏澈掀开食笼的盖子,以竹编的盖子本来就透气,为烧饼铺底的粗棉布保温也能让热气充分透散出来,是以,当他掀开棉布的时候,烧饼仍旧热着,却没有闷住一丝毫的湿气,一个个仍旧表面干爽酥脆,就只有被掰开的那半个略干冷了些。
以竹篮裹粗布装饼过来,真想不到那个说话做事都是大刺剌的姑娘,有这一副好细腻的心思。
“不是。”桑梓摇头,语气轻淡,“送饼过来的人是火熟行做饼的老板,他说订饼的客人只交代把饼送过来,报上小总管的名号,你就会知道缘由,说这半个是还你的本金,一百个是利水,这是什么交易买卖?这本金和利水之间的数目悬殊会不会太大了些?”
闻言,藏澈忍不住大笑,想元润玉说过要与他两不相欠,却不料她不只还本金之后,还把利水加得那么足,光这一百个烧饼,足以看得出来她想与他撇得一干二净的力道。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头的那半个烧饼,想也知道这半个是元润玉亲手掰开的,他探手取起半个烧饼,光想到她掰开这饼时,肯定是对他一脸鄙夷恼恨的模样,他就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在他身旁的众人,包括桑梓,对于他笑得如此开心,都有些愣了,不过就半个饼,值得他如此畅快?!
“我就要这半个,剩下的,你们分了吃,别给我留了。”说完,藏澈也不加解释,就拿着半个烧饼回到后院去,一直到修长的身影消没在穿堂之后,都仍旧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桑梓面上声色不动,心底却有些讶然,正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儿们,才知道藏澈从来里外都分得很清楚,对于外人,他未曾见过这位兄弟对谁显过真性情。
甚至于有些生意场上的相与,与藏澈交手数年,会面过无数次,却也不知道这个人笑深时,左唇畔会有一颗带着些稚气的梨涡,因为这人在人前,从来都不会笑得真心诚意,而能够逗他笑得如此欢畅的人,这天底下,除了一个苏小胖,只怕这元润玉是第二个。
藏澈的反应教桑梓不住心想:若说,苏小胖是多年的好兄弟,那么,那个元润玉,对瑶官而言,又代表了什么呢?
在让人送那一百又零半个烧饼去‘京盛堂’之后,元润玉觉得自己应该要离藏澈越远越好,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男人挑起了某种程度的劣根性,竟然也跟着他一起小心眼起来。
不不不!她不能说他小心眼,不然又会被他说她在腹诽他……
元润玉思绪一顿,想自己干嘛没事在意起他的看法!
可是,她真的觉得自从遇到藏澈之后,受到他不少影响,做了不少蠢事,更别说,她还故意掰开了半个饼当本金还他,这种幼稚到极点的举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挑衅……
不成,以后真的看到他就要躲远些,虽然,她骨子里是想看到藏澈在收到她送的饼之后,是什么样的反应?!
无论如何,与他之间,是不相欠了!元润玉深深地感到自个儿好不争气,竟然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有点高兴得意。
春日夜晚,还带着些许寒意,元润玉坐在蘸堂阶前,就着厅内明亮的灯火,仰起娇颜,望着高高挂在天边的一弯上弦月,双手揪紧袄子,呼出的气息些许化成了白雾。
在她的记忆中,金陵的春天比京城来得暖,但这次回来,发现只是白日里暖些,夜里还是寒凉如水,她将双手收在袄子宽大的对袖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畏寒的小老头,没有人知道她收在左袖里的右手,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紧紧地搂握在手里。
她紧紧地握着钥匙,就连钥匙的刻痕陷痛了手心,她也没稍微放开手的力道,因为比起心里思念的痛,手掌心的那点疼,根本就不算什么。
爹,玉儿可以吗?已经可以了吗?我不知道,爹,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可以了吧!
元润玉凝视着那一弯弦月,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反覆地问,可是,直到她眼里都已经泛上了泪水,朦胧了月光,心里仍旧空落落的,没有人能来给她答案,一如明月沉默不会开口说话。
“玉儿。”问惊鸿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笑唤她道。
听见他的唤声,元润玉眨去了泪光,转头注视弯身坐到她身边的问惊鸿时,已经与寻常无异,只是有些不太高兴,撇唇道:“你还是不肯说与雷家小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问惊鸿没想到逃了两天,她开门见山问的还是那个雷疯子,他深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无奈道:“我说没事,你相信吗?”
“不信。”她摇头。
“那就别信,玉儿,但我是真的不想提起她,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再记起她这个人。”问惊鸿掩面,颇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让它彻底过去的意思。
“你怕她?”
“从小到大,你见我怕过谁?”
“夫人?”
听她哪壶不开偏提那壶,问惊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只是琥珀色的瞳眸深处,却是没有半点怒意,脸色只绷了一下子,便失笑道:“对,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怕我娘,因为,从小到大,她没有一天不想办法整治我,身为她的好儿子,我当然希望她成功,可是,如果说承认她成功了,是不是我也同时就承认自己被她给治得妥妥贴贴,乖巧听话?”
他一脸既无奈又不甘心的表情,把元润玉逗笑了,她悄悄地把铜钥搁回袖袋里,伸出手拍拍他的后脑袋,就像她小时候每次安慰做错事情被骂的小少爷一样,虽然小少爷总是一脸不需要任何人安慰的倔强表情,可是,当她伸手时,他也从来没躲开,会乖乖接受她的慰问。
“你还是你,鸿儿,不是听话,是懂事了,这两年,夫人不止一次透露过她想好好休息的意思,那天,我听东家在对凤姨婆说话,东家说,夫人天性聪敏多思,难免偶有心力交瘁之感,但是,只要她还掌事一天,就不可能好好放松自己,让自己什么事情都不想的过好日子,所以,希望你能快点熟悉接手掌理的事务,让夫人能够放心把掌事之权交给你,我想,这些你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两年才会想要努力,好为夫人分忧,是不?”
问惊鸿也不否认,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我还不够好,不及我娘。”
“夫人说你容易得意忘形,所以不在你面前夸你,但是,她总是对我说,你做得比她料想得好太多,鸿儿,那件事……”元润玉忽然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启齿般,嗫嚅了几声,才又道:“夫人向你提过吗?”
“……你是说,我娘希望我们能够在今年秋天之前订亲,明年春天成亲的事情吗?我无所谓。”好半晌,问惊鸿才笑着耸耸肩头,转头敛目,看着元润玉在月光之下,白净里透着些粉嫩的脸蛋,“玉儿呢?对于我娘心里的盘算,你可是真心乐意,或者,只是存着报恩的心思呢?”
“我没想过,鸿儿,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再多的……我没想过,鸿儿,我不瞒你,我是真的没想过。”在说这些话的同时,元润玉揪紧衣袖,就怕自己的回答,让问惊鸿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