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更演出顺序,不然会开天窗!]
[十二号的学生还没到吗?我打手机联络也不通,是还在路上还是临场落跑?]
[不要让他们随便上台献花,那样场面会很乱!]
[康老师,为什幺节目单上我儿子的曲目会是原来那首?不是说好要换成爱的克莉斯汀吗?]
[拜托,那首曲子我听了就好想吐。]另一名学生已经紧张到口无遮拦。
[你说这话什幺意思?你哪个老师班上的?!]
[对不起,请保持安静。请保持安静!]结果叫人保持安静的乐乐反而吼得最凶。[请你们保持安静!]
没人理她。
可恶,搬张椅子来。看她登高一呼,吼到他们头壳爆掉!
[请各位安、安──]她猛然爆咳,嗓子哑到不行。
噢,要命,发表会还没开始她就已经喊到倒嗓了。
后面的准备室再这样吵下去,前面的大厅也不可能静得下来。这次租借的演奏厅实在有够简陋,果然便宜没好货。
[与表演无关的人员,请现在就离开准备室──]
[小加!]气疯乐乐。[你在干什幺?]
她懒懒耸肩,麦克风搁在嘴边道。[帮你广播清场。]
[把那个小型扩音机给我拿掉!我这里又不是菜市场在办成衣跳楼大拍卖,你用那种东西广播像什幺话!]
[随便你。]好心没好报。她东西随手一甩,走人。
[乐乐,要准备开场了。]
[好。啊!叶老师,你有没有看到梅丽?]
[好象到一楼去等老板。]
[那麻烦你顾这里,我到外面准备主持人的开场。]
[OK!]
每个老师忙得团团转。不只自己忙,更把自己的家人和男友全拉来做义工。混乱
之际,有点分不清哪些是工作人员,哪些是来宾。
直到主持人上台暖场,开始了第一位学生的演奏,场面才逐渐控制住。
乐乐严阵以待,监督音控室,关照灯光师,同时还得分神注意断断续续迟到来宾引起的小小嘈杂。这些还是小意思,等到排在前头表演的学生结束下台后,有许多家长会很不礼貌地当场率团走人,毫不尊重后面的其它表演者,那才真正麻烦。
她知道她无权硬要那些家长留下来听完整场发表会,但这是礼貌问题,至少要让学生明白什幺叫文化素养,而不是傲慢地净想展现自己。
同事们赞成她的看法,但不觉得她的方法可行。人若要走,留也没用,对艺术表演的尊重不可能像她这样说一说就会有效果。
她不管,反正她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蓦地,黑压压的观众中,有一名女子回头朝她这方偷偷挥手,笑容可亲。
啊,秘书小姐露比!乐乐好高兴,赶紧也偷偷挥手。但是露比随即比出奇怪的手势,令她不解。顺着露比改而朝左侧墙角比画的方向望去,她愕然怔住。
安阳来了!
她没看错,那个巨大的身影绝对是他,再暗她都认得自己的老公。他不是一直说他没空吗?怎会突然跑来?
想到上礼拜他们才终结的合约,她不自在地转回脑袋,心不在焉地观望舞台,维持会场秩序。
合约虽然中止,但酬劳我们仍会照付。
这话实在太差劲,气到她那时抡起整袋棒冰摔他。她知道安阳是很客观地在谈公事,但她在情绪上,就是无法容忍他的卑劣说法。
她哪时在乎过酬劳了?他根本没有搞懂她真正在乎的是什幺。
表演的机会吗?错。出名的机会吗?错。自我满足的机会吗?错错错!
如果用嘴巴说得出来,她就不必用钢琴表达了。既然已经用钢琴表达,人还是不明白,那又何必再浪费唇舌去解释?
她没有钱,但再多的钱也比不上她的尊严。
[真可怜,哭得好惨。]小加痞痞靠在安阳身旁的墙面上,和一同遥望黑暗海洋一般观众席的另一岸。[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乐乐这样哭。]
安阳听若罔闻,只专注地揪心凝睇远方的泪人儿。
她高傲地在幽暗角落望向明亮的舞台,仿佛尊贵的女武神,捍卫着她的领土,凛然不可侵犯。
但她的眼是湿的,脸是湿的。她既不惶惶失措地掩饰,也不羞愧地急急拭去,而是大大方方地任它流,毫不跟自己的软弱妥协。
乐乐。
他蹙紧了眉心,深瞅她倔强的侧面。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完完全全地进入分居状态,他住他那边,她住她那边,不相往来。必要时,她会刻意提早出门,硬是避开他的开车接送。
他后来曾慎重跟她提过,如果她这幺渴望这样的演奏机会,他可以为她安排与其它知名的艺术中心合作。结果,反而更糟,气得她痛声大骂,当场撵人。
他不明白。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个世界有够爆笑]小加咯咯咯。[有很多像黄金一样宝贵的人,却被人看做是大便。这两个虽然很像,可是价值完全不一样。我这样说虽然有点毒辣,但是我八年前跟乐乐在莫斯科时,真的亲眼看到一堆连大便都不如的人。]
[你们一起去旅游?]
[去参加柴可夫斯基大赛,不过我是代表美国出赛,乐乐则是从台湾去的,不太一样。]她神情逐渐疏冷。[乐乐就是在比赛中觉悟,她不要走这条路,从此以后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由超级新星过回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她以前没打算当钢琴老师吗?]
[至少我没想到她会当这种的。]小加以下巴比了比场内暗暗忙碌的老师们。[乐乐以前号称天才少女,还上过报,杂志也专访过。但是有谁会记得八、九年前的钢琴奇葩?过去被捧上天的天才,时间一久,被人看得连废柴都不如。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乐乐在八年前离开大赛的背影。]
[我对音乐界不熟。]安阳淡然跟着观众们敷衍地鼓鼓掌。[顶多听过萧邦钢琴大赛。]
小加趁掌声热切之际,放声大笑。[萧邦大赛只在亚洲才会被捧得那幺高,全世界真正具分量的比赛之一,就是柴可夫斯基大赛。乐乐获得大会邀请参赛时,她老师还帮她办了好大的行前庆祝会,根本是在为老师自己造势,炫耀门下有多杰出的弟子。]
[比赛结果如何?]
[她在第二轮中弃权,退出比赛,吓倒不少人。连她那个老师都还特地跑到她家当面大骂她任性至极、忘恩负义。]
他疏离地遥望台上青涩的表演。
[老实说,会来参加这种世界大赛,无论是技术性或企图心,一定得很强。可是企图心强的音乐,再高明的技术也会让人听得很疲惫,乐乐却没有什幺企图心,她就只是很喜欢弹琴、很努力弹琴,如此而已。]
当她第一轮出赛时,指尖流泄的音色清丽如泉,手指灵巧而富有音乐表情,让耳朵疲乏的评审与观众霍然为之亮眼,纷纷翻阅手上资料,查看现在台上可人的东方娃娃是何许人也。
她用手指诠释音乐的灵魂,生命的层次感,纯净无瑕的音色和技巧冲破了许多参赛者[演奏机器]般的表现方式,勾动聆听者的心弦。
她是这幺这幺地喜爱音乐,连刚硬的琴键都为之倾泄出歌唱般的线条。
小加只知道乐乐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认真,但她从没想过乐乐会藉由一次比赛的磨练,跃升到如此令人诧异的境界。
就在大家热切期待本世纪新的钢琴奇才绽放万丈光芒时,她突然在第二轮比赛中场下台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场,离开莫斯科,离开腐臭的音乐竞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