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未曾渎职,放任她不饮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扰的,便是这类魂体,说不听、教不会、任性,还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爷质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训斥了数回——”
文判为自己斟水,啜着,神色淡笑,续言:
“后来,还劳冥爷亲自动手,扣紧她的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颚,强行灌水,确定她涓滴不漏饮下……呀,狐神大人不爱听‘那个人’之事,不坏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陈装满一碗,缓缓推过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结成冰肝,绝对不懂怜惜。
勾陈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强行灌水的情形……
红爪不由得收紧,陷入掌心。
很想细问,问更多……关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脸,此刻,反而拉不下脸开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边处理冥务吧?”文判问,手里早先变出生死簿,预备开工。
“……你随意。”今日文判怎这般多礼?有点……发毛耶。
“狐神大人也别客气,一切自便,茶水不够,尽管吩咐小鬼们去添,爱喝多少有多少。”
说完,文判低头,认真公务。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过头了!
好得让人打寒颤!
“故友作东,请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畅谈旧事,心情自然极好。”
“原来你也有交情极好的故友?我还以为,你对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热络的态度呢。”
“可惜,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口吻太淡,听不出有几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无法相见之人?死亡,对冥府而言。不代表结束,反倒是‘开始’呀。”
谁都难逃一死,差异只在早与晚。
死后,定要往冥府报到,哪会见不着?
“就是有这种蠢人,耗尽魂力,为守住一丝希冀,直至魂体失去气力,走向支离破碎一途——”
“支离破碎?魂体也会如此?”俗称的……魙?
文判搁笔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现。
是怜悯,更是对那痴傻之人的无声斥责。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与魄终会耗竭,殒命后的魂,无法重归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远远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选择,起码他是甘愿的吧?”勾陈倒没有同情,对于别人家的事,意兴阑珊,问得很随意,听得更随意。
“对,她甘愿,所以饮下忘川水,已呈现迷蒙状态,意识渐扬之际,仍旧呢喃说着,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声,吟念着“不忘”时,有股凄寒之意,教勾陈双臂微冷,浮上几颗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后的她,确实什么也没忘,凡胎出娘体,婴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却不同,她,还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觑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儿的第一声,全是哭,她的第一声,是‘勾陈’。”
立即地,勾陈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谁。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隐隐约约便想到曦月……
“如此异常的婴娃,你以为她爹娘会多开心,喜获神童?天降仙胎?”一声冷笑之后,文判续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当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对她的前世,勾陈并非毫无兴致去听,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紧要,像锁在咽喉的缚,逼得勾陈出声打断他。
“慢着!你刚说……耗尽气力的魂、支离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远远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听着“别人家的事”的心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揪紧了心。
文判点头,力道虽轻,但毫无迟疑。
“自始至终,我与你所谈的,都是曦月。”
“她这一世若死,不再有机会轮回?”勾陈紧握双拳,再问。
“每一条魂,死后,过奈何桥,忘前尘事,涤去昔忆,等待重生之机……”文判先说着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叹息一般,轻语:“曦月不经意间,动用了魂魄之力,只为守住记忆,如今的她已达极限,此世一断气,她那耗尽气力的魂魄,即刻飞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轮回?”
勾陈喉头紧缩,无法成言,连吐纳……都痛。
“或许,这对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终于能真正解脱。”文判的怜悯,在此刻,又变成冷眼旁观。
眸光,恢复以往淡漠。
“对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无人干扰你,你要的宁静,如愿以偿。”
似笑非笑的贺喜,刺得勾陈皱眉。
他想要的宁静,并不是这样……
并不是……她的消逝。
他虽然曾说——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气话。
“还有件事,她托我最后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当为她办妥。”文判左手一翻,一个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话不说,将其砸毁。
瓶一破,轻灵的烟窜出。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对不起,我那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伤害他,我只是怕……
对不起,没有保护你,对不起、对不起……
勾陈听见曦月的声音,最最耳熟的嗓,属于他和她相遇相爱那一世的嗓,倏地响起,她满怀歉意、后悔、自责。
声音重复两三回,由大至小、由强转弱,再幽缓消失。
文判又变出第二个瓷瓶,同样砸碎。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我想见他,好想见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儿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来……
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过,已是她隔世的声音,她祈求再见。
瓶中音,回荡几回,最后也消失了。
第三个瓷瓶,碎声清响。
文判大人,请您帮我跟他说,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别伤害自己、别孤离自己、别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却是他一次次自伤,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个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几乎要破裂,这一回,勾陈动手夺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体比意识更快。
“狐神大人,这是做什么?”
文判没伸手讨回,只是目光深凛地看着勾陈,看着他把瓷瓶握入双掌内,紧紧捍卫。
“几个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扬,却不是笑靥。
勾陈答不上话,手不放,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毁掉它们,让它们就此消失,不留痕迹。下官为你们效劳,个别完成心愿,毁去‘聚音瓶‘,毕竟这种东西有何意义?”
连勾陈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会做出这种动作——把瓷瓶藏到身后,吼道:“不许毁!”
若这一瓶也毁去了,声音随即消散,什么都不剩下……
文判静静觑他,似审视,似打量,还带些挑衅。
“瓶子护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无妨?她仅剩十六日而已。”
勾陈愕然瞠眼,听见如此短的天数,一时之间反应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颔首,打碎了勾陈一丝丝以为“是文判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的希冀。
“对,十六日后,曦月——她舍弃每一世的名,只坚持这个——她寿命将尽,魂魄在断气的同时,灰飞烟灭,由这人世间,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