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在官道上疾行如风,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就来到北城门最为闻名的“登高楼”;俐落地跳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追上来的护卫,快步走入登高楼,经过大门口笑得殷勤的迎宾侍应时,随手甩了一颗银锞子,问:
“明宣侯府世子在哪一间?”
“贺二爷安好,世子爷在‘兰室’。”侍应半刻不敢耽搁,一句废话也不敢有,回答得简单明了。才说完,眼一花,贺二爷挺拔的背影早就从楼梯间消失不见,只隐隐听到三楼某间静室的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
“兰室”里摆着十来盆开得正好的珍品兰花,空气里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只能静静品味,若有一丁点喧嚣,香味就感应不到了。
“砰!”当这声略大的关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后,柯铭便知道今日的安静到此为止,睁开眼,看到一脸不豫之色的贺元正端坐在桌几对面,直直瞪着他看。
柯铭轻笑出声,问道:
“莫非我得到的消息是错的?今日镇国公府蹴鞠队并没有大胜皇家蹴鞠?”
“自是胜了。”
“那你为何没个笑模样?”
贺元立即将唇角两侧扯得高高的,回以一个假笑,证明本公子有笑了。
柯铭笑着摇头。
“阿元……喔,不对,我总是忘了该叫你端方,你已经二十岁,有字了。”
贺元摆摆手。
“自家人想怎么叫都成。端方这个字给外人叫就好,你还是叫阿元吧。”
“好吧;阿元,你心情为何不好?能打败高手云集的皇家队,这可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啊。”
“这种事,高兴一下即可,不必一直放心上。”贺元现在一点也不想谈蹴鞠。
“唷,真难得听你说这样的话。”蹴鞠一直就是京城贵公子们共同沉迷的运动,有时因为一场输赢而反目大打出手的情况也不少见。贺元身为一个蹴鞠高手,又如此自豪于自己的球技,难得攻克强队如皇家队,怎么不欢喜上一整天?
而今没个欢喜样也就算了,居然还一脸不高兴,真奇了。
“比赛完了就不用再提了。”贺元摆摆手,问道:
“被流放到无归山慎严庵那些尼姑在两日前就回到镇宁庵了,连同你姨母,以及另外两名妇人都一同回来了,可白云那小子怎么没一同前来?上封信里他明明说会跟着尼姑们一起上路,好彼此照应。结果小厮今日回报我,白云根本没在那堆人里!”手掌带着点火气地拍在桌几上,低骂道:“他一个上京赶考的人,怎么还如此不着调,任凭跳脱性子行事,从来不管轻重缓急!别的举子,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地早早进京备考,恨不得不吃不睡,把所有圣贤书都给吃下肚子里去。就他!他这样一个浑人,对科考没上心过,偏偏就是一路过关斩将,居然给他混到了个举人身分……我都要怀疑我朝的科考试题到底有多简单!还有,那些
阅卷官员是不是一边打盹一边改卷子,才将白云这小子给漏了过去。”
“阿元,你这样说就刻薄了。你自己也知道白云这十年来所读的书,可不比其他举子少——那些书,大多是你让人从国子监里誊抄出来的。”柯铭笑横贺元一眼。年年让人送一堆书去小归村,比他还勤快上心,而索求的回报不过是那每三个月一封的吵架信。也不知道贺元怎么就养成了这样奇特的癖好。
贺元哼声连连:
“那些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也不见得能得中进士,更何况他一个没有大儒授课解惑的山野村夫,还敢有什么想望!这回省试,天下最顶尖的士子齐聚竞试,他的好运可是到头了。”
“我听永定县的庄头说白云可真是个天生的读书苗子,平常也不见他用功刻苦,可每次应考后,榜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柯铭不理会贺元的口不对心。他可还记得有一回赵玥顺着贺元的话骂了白云几句难听的,就被贺元暗中整了几回,更是连着好几个月不冷不热地晾着,至今赵玥还弄不清楚那时到底哪儿惹到这位贺法规爷了。
贺元就是不乐意听到白云的好话,说道:
“考秀才时,他不是案首;考举人时,他不是解元也罢了,连前五名的经魁也不是,那靠后的名次,实在难看得紧,都可以去跟孙山结拜做兄弟了。这样的成绩,却硬要说他是什么读书苗子,我都替他害臊。”
“阿元,一个没有名师指导的孩儿,一个没上过一天学堂的孩儿,能一路考上来,实在是了不起了。别说永定县近百年来没出过一个举人,就是整个常州也没出过几个举人,那是个贫脊而缺少教化的地方,不若江南那样富庶且文风鼎盛,连个路边小贩都能随口吟几句押韵的打油诗。能出一个白云这样的人,实在是了不起了。”
“他命好,出生在常州那样的地方,全是歪瓜劣枣,对比得他像个神童。假若他是出生在京城、在江南,怕也就只能当个卖弄几句打油诗的贩夫走卒了。”
“阿元,你总是在口舌上半点不饶他,却比谁都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贺元可半点不觉得。问道:“说说吧,那白云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在镇宁庵?”
“我问过姨母,她老人家说白云过了外城门后,就告辞了众人,驾着驴车将他娘亲送到医馆去了。说是会在医馆附近租个屋子,一边照顾娘亲,一边备考。”
砰!
贺元重重槌了桌几一记,怒道: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有没有搞清楚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专心备考,而不是任性胡为一通!我上封信就告诉他,我会帮他娘亲找来最好的大夫,进京之后一切有我,他竟是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他一个外地人,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自个儿找到什么良医?!”
“阿元,你比我了解白云。一般如他这样出身贫寒、又有你我这样朋友的看重,要是别人早就顺势攀附上来,既得了实惠,又不算麻烦到我们,还能让双方友情更为进益。可白云从来就是难以预料的,不是吗?”
贺元满肚子火气就是消不下去。
“他这是在玩清高那一套了?”
“这十年来,你给了书籍,给了布匹,给了粮食,给了蹴鞠,他哪次没收下?也不见他在信里推辞客气,反倒次次都把你气得跳脚。你觉得……他清高过吗?”
还真没有。白云这个人……其实很难定论,无法归类。贺元认识的人很多,就没有一个像白云这样奇怪的。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奇怪”,才让他们在十年来不时的鱼雁往返里,成为以互损为乐的……损友吧。
“算了!总之不管如何,得先找到他。他一个从乡下来的单纯小子,哪里见识过京城市井小民的油滑刁钻劲儿,可别被骗得连一件遮身的衣服都没有了。”想到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白云可能已经窘迫得衣不蔽体,贺元心中是又焦急又有点坏心地快意。
“他应该就在城北外围那区落脚,附近医馆打听一下应该不难找着。”外城门的北区那边是治安比较差的地方,居住的都是贫民与流民乞丐;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房屋租金必定便宜,白云身上钱财有限,自是会选这样的地方暂居,就算环境吵杂,也得住下。
贺元闻言,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绕过桌几,走到窗边,将只开了一缝的窗户给全部推得大开,一束春阳斜斜洒了进来,将原本有些幽暗的兰室给照得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