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成体统,那我们别声张,小声点吃喝说话也就是了。”
乞丐当久了还真会变得什么都没有,连骨气也同样被连绵不绝的饥饿给当成干粮一般吞个精光,他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但还是忍不住带了一句取笑。
“小小年纪,从哪学来这样的伶牙俐齿?小心以后嫁不出门。”
“人说将门虎女,我爹爹是堂堂的大将军,我也不能像一般女孩儿那样畏畏缩缩的。”被他的话惹得双颊涨红,她抿起嘴,故作成熟的说道,但最终还是扭着软下了声,“况且,我早就许人啦……”
吞咽食物的咕嘟声掩去她最后那几不可闻的嗫嚅,赫连远见她这副故作正经的人小表大模样,不禁噗哧一声,嘴里的饼屑也跟着喷了出来,“人家那叫温柔含蓄,你懂不懂啊?佟大胆!”
他的笑脸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但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取笑,气急败坏的站起身跺了跺脚,柔白的脸庞被羞怒慌乱染得红润,软软的嗓音则委屈的驳道:“别乱叫,你就爱欺负我!”
“说两句就老羞成怒,你还有得学呢!”赫连远低笑两声,忽略她那彷佛两人熟识已久的嗔怪,继续吃着她的贡品,没再跟她抬杠。
这女孩让人一见就知道家里对她是如何的疼宠珍爱,吃得少、睡不好都有人挂心着,和他这种没人照顾、没人理睬的人是天壤之别。
难得的是她出身权势富贵之家,身带骄气是理所当然,对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死要饭却全无嫌弃之貌,毫不介意他衣衫褴褛、凌乱脏污,就这么大剌剌的和他席地对坐,像个朋友一般闲聊拌嘴。
朋友……云泥之差的朋友吗?自己真是肚子里一有东西就胡思乱想,还是少作白日梦了!
佟若宝默默的看着那张既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脸,虽然有八分确定,但他的态度却让她有了两分犹豫不决,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希望,却会失望得更深……因此已经到了嘴边的疑问,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努力的观察再观察,就怕错认了他。
只是她虽然闭口不语,身体却很不客气的背叛了她--
“咕噜~~”
赫连远嘴里还咬着饼,惊愕的瞪着那个冒出熟悉声响的小肚子,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将目光移上她红得几乎要泛出血来的脸蛋,直觉的想笑,又怕她再度羞恼、起了性子,只好努力抿着唇,大方将手中的饼掰了一块递给她,“这就叫借花献佛了。”
只不过手一伸出去,他便瞥见沾在自己指尖的污渍,脸上不禁一热,正想叫她自己拿别的食物,佟若宝却已经伸出嫩嫩的小手,毫不在意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饼,柔软唇边还微带羞涩。
“中午吃得少了,现在有点饿……”她秀气的啃着饼,同时讪讪的解释着。
“有饭干嘛不吃?以为饿肚子好过?”敢情她是想尝尝肚子饿的滋味?有钱人的消遣还真奇怪。
“没东西吃的话,你是不会理我的吧!”佟若宝闷闷的说着,“我这几天从绣楼上见到你在外头,本来是想偷偷溜出去找你的,但是奶娘一直跟在身边,只好用这种方法,缠着让她去帮我买东西;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门,我才有办法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前言不对后语,赫连远想了一会儿之后,才噗哧笑道:“拿你几个包子,你就对我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今天吃了这么多东西,该不会就当成我的卖身钱,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了?”
几句玩笑话惹得佟若宝双颊又是一阵火辣,气呼呼的伸出小脚丫子往他腿上踹去,“我、我只是有事情想问你!”
对于她的花拳绣腿,赫连远也没躲,就这么笑着被她踢了一下,“就知道没有天上平白无故掉下包子来的好事。”
嘴上的打趣虽然微带酸意,但他心里却是开心的。
将军府的千金有话要问,大可找个家丁去街上将他带回来,就算只赏杯茶喝,也算是很给他这个乞儿面子;没想到她却为了和他见面说话,不惜使出这种拙劣的苦肉计好支开身边的人,让他真是啼笑皆非。
而这些进了他肚子里的食物,八成就是她借口吃不下、然后又偷偷去拿来给他的膳食。
“真不知该说你笨还是聪明。”他将油腻的手指随便往衣服上头抹了抹,“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胆怯,问得也就迂回。
但赫连远哪里懂得她在纠结什么,心忖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为什么好手好脚的却在要饭,所以才问得这么隐晦。
“我不久之前还在客栈里帮忙做事,但掌柜的嫌我食量太大,都快把他们给吃垮,就把我赶走了。之后又一直找不到别的差事,只好……”
一餐吃个五碗饭很过分吗?他还算收敛了呢!
“我不……”不是要问这个啊!佟若宝焦急的微微蹙起眉,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被他截断。
“但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近不是听说朝廷要征兵吗?我也已经十五了,打算下次朝廷征召时就去从军,军队里应该不会让兵给饿着吧!不然怎么打仗?”
赫连远一边将甜糕塞进嘴里,一边说着自己对于填饱胃袋的打算,随即抬头望瞭望后门,隐约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大嗓门,心里暗叫不妙,“我好像听到你奶娘的声音了,你快回去吧!有什么话之后再问。”
听他这么说,佟若宝更急了,“可是--”她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啊……
“就当我先欠着,不会赖账的。”
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汤,赫连远匆匆扔下一句,站起来的同时也顺手弯身将佟若葆拉起,随即跑到方才她用来爬上围墙的梯子边,准备等奶娘进门的同时翻过墙去。
没想到佟若宝在见到他挂在颈上、因为弯腰而落出领口的小荷包时,脸色顿时骤变,立刻跟着跑了过来,拉着他的裤脚,脸上尽是惊喜,冲口便唤道:“赫连远!”
那明明是她绣给他的荷包,因为太丑了所以反而好认得很……
“啊?”叫那么大声做啥?已经攀上墙沿的赫连远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没回答他,只是又急急说道:“我是宝娃!你别说你忘记我了,我们分开还不到两年,还称不上什么女大十八变的,你肯定又在捉弄我吧?”
宝娃又是谁?
他皱起眉,虽然想解释,但不仅说来话长,在街头培养出来的求生本能,更是让他直觉就想避开那个比男人还强悍的奶娘,只好姑且挥了挥手,打算敷衍过去。“很高兴认识你,下次再聊。”随即翻落围墙,惊险的逃过了被那只强悍的母鸡抓起来毒打的命运。
赫连远坐在墙边,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反而凝神听着围墙另一头的声响,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奶娘的大呼小叫。
“小姐,你不是在房里午睡吗?怎么跑到院子里来晒太阳?这个环儿也真是的,又不晓得在哪儿摸鱼!来,跟奶娘一起回房,除了芝麻糕,还有豆沙包子呢……哎呀!怎么无缘无故的哭了呢?哪儿不舒服?肯定是这大热天的给晒坏了!快进屋里去……”
她哭了?为什么哭?因为他没有如她所愿,表现出一副与故人重逢的惊喜感?难道他们认识……
听着墙里的声响渐悄,想起之前在包子店里,她看着自己的模样也满是惊喜期待,赫连远有点坐立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不禁有些懊恼。
其实他不记得的不只“宝娃”,自己十三岁之前是住在哪里、什么身分,他都毫无记忆了,只知道某一天睁开眼之后,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彷佛自己是突然从这个世上冒了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