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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饺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么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瓖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揉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干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沉。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迭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仿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么?他对她的思念吗?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儿辈、给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

  “你空调开太强了。”女性嗓音和进口琴声中。

  安秦气息一屏,琴音冻结似地凝定。他沉缓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丝纱帐幔,他的视线才像精准的画笔,把她绘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只托盘,将托盘放在床尾凳,上头摆了医疗用品。“你发烧,有脱水的现象--”

  “嗯……”安秦抓紧口琴,拳头抵着额鬓,觉得精神难以集中,虚实之境各占他左右,将他意识撕裂。

  “你还好吗?”她拿起针剂,走向床的左侧,得上床方能给他这一针。

  尖锐的刺痛使他偏转脸庞对住她,干哑的嗓音逸出喉咙--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针,在他手臂贴上酒精棉,她说:“你从没将我姊姊忘记,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缓移,从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释。

  那些年,姊姊写给她的信,十封有九封会提及这个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页信纸里占四页半。她手边有本他的传记,他呢?他还记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几年?他没来参加告别式,姊姊的遗体甚至不是由他护送回来……

  “你当时也受伤--”

  “对不起。”

  男人语气犹若一种哀求,哀求她别问别说。田安蜜静默下来,眼睛沉眄安秦眼神涣散的脸,嘴唇一动,说:“好好休息,海英把发表场次调整了。”她递给他一杯特殊的水,让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时,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认识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进枕被之中了,床幔轻垂,缠绵飘,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一串梦呓。

  “你……最心爱的……最心爱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头,转正身子,退一步,觉得应该离开,但却往前,跪上床,小心缓移至男人旁侧,拉好被子掩盖他的身躯,轻轻、轻轻地抽走他紧握的口琴。

  安秦喜欢吹口琴、很会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华丽,他的舌头灵活极了……姊姊寄给她的信里曾这么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边,吹出一个浊颤混音。男人动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没再动,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长的发型,遮住他侧枕的脸。她伸手,指尖一触及那黑云般的发丝,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将口琴摆回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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