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气息微弱,但丝丝温热,他胸中鼓动亦渐渐清晰。
直到确定下来,她双眸才扫向紧抓一张圆墩小凳、盘坐在对面席上的师父杜作波。后者垮肩垂颈,上半身前后轻轻摆动,彷佛完全没察觉她的进入。
她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近。
“师父……”哑声一唤,她两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朴实大掌,轻挲那绷紧突起的指节,安抚又唤:“师父,我是平儿。 你……你听见我了吗?”
杜作波很慢、很缓地抬起头,目瞳晃了晃才勉强定住。
她对上一张茫然的苍老面庞,温热液体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泪,她握住师父大掌的双手紧了紧。
“没事的,师父,把凳子给我,没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转了转,再启唇时,语调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强、太厉害,他的琴艺太精湛,他太年轻……太年轻,都被当今圣上封为‘天下第一’,咱们‘幽篁馆’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赶都及不上的,平儿……平 儿……师父琴艺不及他,还有你那张‘洑洄’,师父也制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师父——”泪终究溢出眸眶,她双膝跪地,跪在师父面前。
“平儿,我想听听这位‘天下第一’弹你那张‘洑洄’,可惜了,他说把琴留在座船里,投带过来。我请他进琴轩论琴,放在轩室内的古琴随他挑,他挑了一张最最普通的,但……他弹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双手忽然紧紧扣住她的手, 几将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馆’就要断在我手里,淑年那孩子卖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为师无能,什么都做不好,咱真没用、真没用、没用啊——”
“师父!”陆世平紧声一唤,双眸专注地盯住那张瞬间苍老许多的面庞,要他失神的目瞳转回来,与她相视。“没事的,您信我,没事的,咱们先出去……”她扶着他慢慢站起。
***
她已从杜旭堂和绿袖那儿听了个大概,这时见到室内情景,两手同时掩口,生生将尖叫声吞回肚子里。
“平姊……师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爷……”
陆世平将颤颤发抖的杜作波交给师妹,当机立断道:“你把师父偷偷送到师叔公那儿去,咱们的小篷船就系在芦苇坡,那里进出隐密,你快些送师父走。”
“可是苗三爷……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们不会善罢干休的。”霍淑年尽管机灵,饶是眼下这关,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对策。
“你先将师父送走就是。余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师父走,这儿的事我自有计较。”难得端出为人师姊的气势。
不容再说,她催促师妹,帮忙将师父送出琴轩。
一将杜作波扶出,外边立即响起一小阵混乱,但很快便安静下来。
陆世平暂时稳了稳心,有师妹帮忙“安内”,她想“攘外”胜算就会大些。
她吩咐绿袖时时打探苗家随从的情况,又让杜旭堂送来热水和馆里常备的药箱,杜旭堂脑子再迟钝、性情再乐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顾爹亲,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馆内帮衬,他想问明白琴轩里的事,但陆世平什么也不说,还落了门闩不让进,害他急得真想撞墙。
琴轩内的事,越少人牵扯进来越好。
陆世平得庆幸自个儿身板虽薄,却瘦而有力,也得庆幸苗家这位萌三爷身形虽修长,且长手长脚的,但似乎不怎么长肉。 她护着他的头,靠一己之力,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他搬上临窗坐榻。
“三爷、三爷……”她低唤几声,他依旧未醒。
深吸口气,她大着胆子松开他的碧玉冠,散下那头青丝。
她的指探进他发丝中,轻轻在他头皮上摸索,最后在靠近天灵盖的后脑勺那儿摸到一大肿块……他挨的这一下很重啊!她从师父手中取走的圆墩小凳,那件“凶器”结实的墩脚都给砸断了。
捺下叹息,她从药箱中找到活血消肿的膏药,在手心搓热后,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肿高的脑后。
药膏气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贴近,专心揉匀,边藉着穿透窗纸渗进的午后秋光,留心他的神情变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荡过,之后他移船相邀,隔着阴柔雨幕,只觉他银衫如泓,气质清雅,五官模样其实也没能瞧多清楚。
此时近近看这张玉面,墨眉似画、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丛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这是宜男宜女相,不过分阴柔,亦无绝对刚强,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还弄乱了他的发,乌亮发丝完全衬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话、太让人垂涎……
陆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么呢?
她赶紧甩甩头,甩掉莫名其妙又觉羞耻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为手指沾过辛辣药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时弄得她眼泪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间突然生波,凝滞的神态终有些动静。
陆世平顾不得自个儿,用袖子抹掉泪,赶忙出声唤道:“三爷,醒了吗?您听得见吗?苗三爷?”
长睫颤颤,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开眼皮,眼尾微挑的长目仿佛拢着一汪月下湖水,静谧谧,朦朦胧胧。
他缓慢眨动双目。“姑娘……陆、陆姑娘?”
“是。是我。”她弯眸笑了,如吊十五个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渐稳。
苗沃萌细细喘息,试着挪动头颅,甫动,眉峰又生波。
“三爷脑后有伤,肿得厉害,别妄动啊!”心一急,她也顾不上男女之防,赶紧扶住他又想动来动去的脑袋瓜。“三爷好生躺着,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这么一说,思绪渐清,偏凉的脸肤被她温热的掌温贴触着,凉与温交攻,他胸中微凛,神智已稳。
“陆姑娘……是‘幽篁馆’的人?”他记起自个儿在抚琴时遭袭,在‘幽篁馆’的琴轩中。
“……是。”陆世平咬咬唇,缓缓撤下双手。“我是馆主的大弟子。”
她等着,等了好半响,以为他会怒问现下境况,却未思及,他竟问——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吗?为何不点灯?”
闻言,她气息一窒,望着他迷蒙的表情许久。
她心提到嗓眼,缓着声道:“三爷,此时正值未时时分,日阳透亮着呢!您、您瞧不见吗?”
他怔住,似一时间没能听懂她的话意,表情茫茫然。
“三爷?”
她这一唤像突然给了一记当头棒喝,他倒抽一口气,忙要从榻上坐起。
无奈身子骨着实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脑中陡又晕眩,那浪潮兜头打下,一波还有一波,晕得他胸中烦闷,颐长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爷?”陆世平连忙张臂去揽,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躯险些护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气,费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见吗?”她嗓声禁不住地颤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轻颤颤。“你听到我的声音,却瞧不见我,是吗?”
他音感极准,听过的声音绝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