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改变一下坐姿,沈冬生端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因为这个插入、缓停的动作,避开了这个话题。
「咖啡有点苦,忘了加精。」他一边加精一边顺口似说:「你呢?这些天过得如何?忙吗?」
「呗!」唐荷莉重重点头,叹口长气,姿态性的象徵作用大於实际上的烦虑。「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工作。」
「为什麽?不是做得好好的?」沈冬生抬头,表示关心。
「是没错。不过,我有个朋友在饭店任职,找我过去,待遇挺不错的,我有些心动。你觉得怎麽样?」
「你喜欢就过去吧。」
「讨厌!怎麽那麽冷淡。人家就是拿不定主意,才问你的!我要听你的意见嘛!」
这就麻烦了。他不擅长给意见还是,因为他没心?
「唔……」沈冬生想了想,「那环境你喜欢吗?」
「嗯。五星级的国际饭店。我过去的话,也是担任公关的工作,负责和外籍旅客的协调;他们给我副理的职位。」
「你满意吗?」
唐荷莉偏偏头,然後点了一下,以那样的姿势望著沈冬生。「嗯。他们提出的待遇很不错。」
「那不就没问题了?」
「那麽,你是赞成喽?」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他赞成或同意,那是她的人生。沈冬生又喝口咖啡,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淡漠了,毕竟,唐荷莉信任他才会问他还是,女人都是这样?其实心里已经有决定了,还是要问问男人的意见?爱的表现吗?还是撒娇?
「我没意见。你觉得好就好。」他又喝口咖啡。滋味糟透了。
「讨厌!人家想知道你的意思嘛!」唐荷莉不依。
「荷莉,这关於你的前途、你每天需要去面对的工作,所以,你自己的感觉是最重要的,我的意见你只要听听就行了。不过,我也没什麽意见,你自己拿定主意,只要你觉得喜欢、觉得好,我都不会反对。」
沈冬生啊沈冬生,你这是尊重呢?还是无心?
但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唐荷莉略略有些失望,但到底接受了,说:「好吧,我自己决定。」她撩撩头发,几撮发丝仍落在鬓旁。「这个周末你不忙吧?到我那里?还是我过去?」
「我过去好了」他看看时间,拿了帐单,起身说:「我得走了,下午第一堂有课,必须先准备。」其实也没什麽好准备的,就是那样。
他对唐荷莉摆个手。在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太温柔亲昵的习惯。
就是这样了。他不应该想得太多,不应该陷溺在那模糊的记忆里。他应该把那颗星球忘掉,将那朵枯萎的玫瑰丢弃。
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沈冬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月里仍微微薄凉的空气。
※ ※ ※
回到学校,还差十分钟才上课。刚要踏进办公室那刹那,他念头一转,脚步又踅回去,一点蹑手蹑脚的,不想引起注意。
「啊!沈老师——」坐在他隔壁的、戴副厚厚眼镜的施玉卿,教数学的,还是看到他了。
他只好回头。她对他比比电话。
走过去,挤了一个笑容。施玉卿挤个描了夸大的「血盆大口」笑容,暧昧说:
「哪,找你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哦。」
一个月偶尔几次——虽然不常——总会有「年轻的女孩」打电话找他。大抵是毕业的学生叙旧,或者以前开画室时认识的朋友。对的,曾有那麽段时间,他在他小小的画室里开过班、授过课。後来就放弃了。太麻烦了。来来往往的学生,来来往往的认识不认识的人,搅皱他生活原本一池平静的水波。
平常能不接电话,他就不接电话,结果住处找不到,就找到学校。他不用行动电话。方便是方便,但,怎麽说?太束缚了,老是带个东西在身上,挺烦人的。
为了这点,唐荷莉娇嗔过几次。他也想过妥协,但终究还是保全了生活的平静。说真的,他实在不怎麽喜欢电话叮铃的刺耳声。
「喂,我是沈冬生。」他发现王淑庄抬头看他,不巧视线正好碰到的。他只好草草的扯扯嘴角当作是笑,同时略略背开身子,避掉王淑庄的视线。
「嗯,沈——」对方顿了一下。「嗯,老师——」停顿的那麽生僵,像是不习惯那个称呼。
「我是沈冬生。」他重复一次,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
那个声音听起相当陌生,陌生中又有一种突兀的似曾相识感,偏偏他又想不起来,心中顿时间布满不舒适的疙瘩。
话筒那端凝滞了一会,他正觉得奇怪,略低的、甚至带一丝沙哑的那声音——好像她不知道该怎麽说般——不带任何重量的低荡进他耳里。
「我是徐夏生。」
啊?他愣住。
曾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想过假设与她,如果可能,与她重逢、重相遇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发生时,他却连她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听不出来是她。这是怎麽回事?
哦,不,他只是……只是……太突然了,他没意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寻他。一点都不戏剧化!
他哑然失笑起来。戏剧化?他在想什麽?三十多岁了,他居然还残存那种梦幻的风花雪月遗骸?
敏感地觉得有目光盯视,不舒适的异样感。他转个眼,发现是王淑庄。他若无其事的换个姿态,面向墙壁,只让人看到他的背。
「好久不见了。」仅就这一句就够了。这一句就已经说明他仍然的记忆,他仍然的相识。
话筒吱吱有些杂声。徐夏生好像释然了。她不禁觉得温然起来。她是否怕他已经忘怀?
「嗯,沈……、老、师……」对那称呼,她又顿一下。果然是不习惯。想想,从前从前,她就没有那样叫过他。
他轻笑起来。很轻,不让人听见。
「好久不见。你好吧?」很公式的问候。
他忍住笑,正经回答:「还不错。你呢?」其实好不好,哪一句就说得透?但这麽多年的距离生疏,总需要一种仪式、一种祭礼来消除那隔阂吧?所以,她才会有那麽公式的问候?
「还好。」果然,她也只是一句轻轻带过。哪里说得清哪!
「我——」她开口又顿住。
他等著。
「我在这附近,正巧经过,所以——」他听著她寻著籍口。但她却放弃了,突然就放弃。「我正巧经过附近,所以,呃,打个电话问候——」
说谎。他打断她:「你现在在哪里?」
「啊?」短暂的错愕沉默。他彷佛可以瞧见她那苍白的面容。「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我有事到这附近,所以——」她又停顿,然後叹一下,终於说:「其实都只是藉口,我是专程来的。我现在在『Is』这里。你今天忙吗?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和我见面?」
这些话她一鼓作气说出口,像是怕停顿了就不再有力气或者,勇气,再说出口了。
而且,那些话,她一定在心里酝酿许久了,反覆咀嚼著,在她吞吐难言的那段时间,时而在她心里盲窜,时而又退缩。
「我待会,嗯,今天下午……」沈冬生瞄一眼课表,思索著。
今天下午他满满三堂课,外加课後社团活动。
「你有课是不是?我可以等——」
「不,你等我一下,我半个小时後就过去。」管它的!跷了课再说。学生可以跷课,老师应该偶尔也可以吧?
就说是感冒伤风好了。
「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