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表情,那眼神——「你不必说,我也可以猜到。」他不可能一直一个人的。徐夏生勉强笑一下,笑容苍白,没有力道。
「既然这样,那……」他不希望说得太白。
徐夏生沉默许久,才问:「你结婚了?」
「没有。但我……」不说还是不行。沈冬生避开她的眼。「我有一个在交往的女友……」
她仍沉默。不知道是释怀还是叹惋。
「你跟我说这个,是要我死心?」到底开口。
「我说了,我有在交往的女朋友……」
「那麽,」她突然走过去,把手伸进他臂弯。「也不多我一个。」她不管那麽多了,连自尊也不打算要。
沈冬生发现她微微在发抖。一个人要改变性格是很难的,她本来就不是热情放肆的人,在意的事要装作不在乎、装作不难过,根本是不可能。她最大胆的举动,大概也就是喝他喝过的咖啡罢了吧?
他想抽开手,衣袖湿湿的,才发现她在流泪。
「夏生?」他无法动。
「你为什麽要告诉我?」她蓦然扑向他,哭著说:「可恶!你为什麽要告诉我!?」
「夏生!」她对他又打又咬的,鼻水都流出来,沾了他满胸膛,胸口凉凉的。
「可恨!」徐夏生仍然哭不停,缠紧他。「我就是不死心!就是要缠死你!」
这会是那时那个老用空洞透明的眼神瞧著他,像是要将他看穿,瞧得他心虚的徐夏生吗?
沈冬生呆怔住,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爆发,撒泼放肆。
他没动,任著她发泄,任著她缠。老实说,他心里有小小的震惊,有著奇异的感受。
等她哭歇了,他才说:「你看鼻水都流出来了,我的衣服全沾了你的鼻水。」
「我帮你洗就是了。」她不道歉。
「然後呢?跟著你是不是要帮我煮饭了?你不是说你做不来这些?」
「我——」
「夏生,」他打断她,「也许你对我印象不对,所以过了这麽久了,你又跑回来找我,以为自己最喜欢我。过一阵子,等你更认识我了,你就会明白的。」
「你说这麽多,是怕我纠缠你,要我死心,还是怕麻烦?」
沈冬生拿开她还纠著他的手。
「你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了,夏生,你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麽样的後果吗?」他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以後请你别再到学校找我——」
「你还是怕麻烦吧?」
徐夏生的口气简直挑衅。沈冬生有点恼怒,说:「是,我是怕麻烦!这样你懂了吧?懂了就别再缠著我!」三两下就把东西收拾好,抓了钥匙打算离开。
「你还不走?」口气冷淡。
气氛变得很僵。徐夏生微微咬唇,眼泪又来,她把它强逼了回去。
这样一走,沈冬生一定不会再理她。她望向他,他把脸别开不理她。她突然气起来,走到他身边,身体故意碰触他身体。
沈冬生立刻掉头走开,开了灯,带上门。徐夏生默默跟著他。他知道她在他身後,但他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拉大两人的距离。
徐夏生跟不上,好几次得小跑起来。但沈冬生越走越快,她又追了一会,突然停下来,不再动了。
※ ※ ※
她究竟在干什麽!?夸父追日根本就是愚蠢的事!她到底要多丢脸才会甘心、才会明白!?
操场上有风。夜晚的校园怎麽看处处有著鬼怪。徐夏生绕著操场走了一圈,才慢慢走出去。
校门口站著那个人,等著她。
她停在他面前;他伸手摸她的脸颊。
「哭了?」
「没有。」她不肯承认,说起不相干的事:「那时候一个人在异乡,没认识半个人,水土不服,连续一个礼拜没有上厕所,结果,痔疮也来了。本来的外痔成内痔,好像有颗火球在肛门口烧一样,又痛又热辣辣的。」
沈冬生没有笑。「你拐著弯骂我像你肛门口的那粒痔疮是不是?」
没有女人会对著他的脸、当著他的面说这种粗俗不雅的事。她这样说,他却觉得平常。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时候的凄惨而已。」
那时候真的是很惨,走路都变外八;但再惨也不会比现在狼狈,她觉得好像连脚下的泥土都不如。
「我以为你走了。」她低头不看他。
「你没出来我怎麽走?」他反间为答。口气不冷,但也不热,风浪过後那种平静。
「我知道我厚脸皮——」
「别谈了。」沈冬生打断,转开身,「走吧。」
徐夏生拉住他。
他回头。「你刚刚哭了我一身的鼻水,现在又想沾什麽上去?」
「刚刚我不是有意那麽说的,我只是——突然觉得很不堪。」
沈冬生露出一丝苦涩,声音哑哑的:
「所以,我才告诉你别再来找我。夏生,我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吃喝拉撒,和别人没有两样。你在心里把我塑造得太美好了。可是,真正的我会放屁,会打呵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无法跟你谈纯纯的恋爱的。」
她沉默半晌,才出声:「我没那麽想,也没想那麽多。」
「那麽,你是怎麽想?」
「我——」
「你只是想圆一个梦,是不是?」到底蔡清和有先见之明,都被他料中。「你说的『仪式』,就是和我来一场少年似的恋爱,看夕阳追流星外加情诗和半夜的海风。是这样吧?可是,夏生,我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没有那样的心情了。」
徐夏生抿嘴不说话。她的认真在他眼里原来只是少女的一种不成熟的梦。可是他忘了,她已经不是少女。
「走吧。」他掉头过去。
徐夏生又拽住他。
「我不知道恋爱也分『纯纯的』和『不纯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请你别为难我,夏生。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不肯。「你刚刚若别心软等我,一走了之就好了。这样就会结束。你干嘛又揽上这些麻烦!」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知道的。」
徐夏生别开脸,不让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说:「别担心,这里很安全的。你先走吧,我再持一会,自己会回去。」从以前她就不喜欢读那些神话和山海经,觉得夸父蠢得不能再蠢。
「太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谢谢。你放心,我再待一会就会回去。再见。」她掉头走向操场,沿著跑道低头回绕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绕著操场走了多久,只是觉得停不下来,停下来了就有想哭的冲动。心中真正觉得绝望。如果她是个再放肆再大胆一点的人,事情会不会就有改变?
她不想停的,还是觉得累了。也好。回去睡一觉也好。醒来以後不要再去想沈冬生这个人。
她低著头,拖著脚步走向校门。看见门口站著的沈冬生,呆了一下。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她,没离开过。
「你要我死心,可是你这样,叫我怎麽死心?」这时候,她连笑都觉得不自然。
沈冬生抿抿嘴,没说话。
「你担心我会怎麽样是不是?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我会招计程车,会小心自己的安全——」
没让她说完,沈冬生一把掩住她的口。
「我送你。」
他这样,到底教她要怎麽样!?
「沈冬生,」她摇头又摇头,「我二十四岁了,自己会看好自己。你送我,我又会想纠缠。不用了。」她想表现得大方一点,不希望自己可怜兮兮的。
「别这样,夏生,还是让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