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分不比常人,久了也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从不让人轻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赖的她打理,这回受了伤,她已是万死莫辞,在他最无防备的虚弱时刻,她连非必要的闲杂人等都屏离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让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么分际什么礼教,全都不值一提。
确认无碍,她这才重新拢妥衣衫,犹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无移动迹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说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听。」
他变得……好怪。
自从伤重被送回府里,醒来后的他就变得不一样,她能理解最初意识昏沈、记忆混乱,在虚弱无助之时,本能想抓牢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全然依赖,可……那似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会是自己多心了吗?若是以往知礼守纪的他,绝不会有现下这般举动。
然而,长年以来早已习惯了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从不质疑,嘴上开始向他报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发生过的事件,他安静地听着,不见丝毫不耐,说到最后已无事可说,连爱吃什么、讨厌什么……琐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来。
身子犹虚的他,撑不了太久,最后是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她怀中。
「别走,雁回……」彻底跌入虚无之前,他喃喃呓语了声,似含无尽依眷。
他要她别走,她就不会违逆。
头一回,醒来看见床边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动也不动,护卫着他。
第二回,他不慎压着了她的衣裙,她退不开,便弓着身,待他醒来。
他夜半醒来发现,简直气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吗?怎就——」这般不解风情。
她以为,他是气她不知变通,初来乍到时,她在他寝房外候着,彻夜不眠,他也念过她,气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于心,但——
「这是我该做的,习武时更苦。」
这是实话,最初习武时,马步一蹲便是数个时辰,身上大伤小伤,什么苦没吃过,如今不过屈着身挨几个时辰罢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将她拉上榻。
她并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劲,必会伤着他,这一迟疑,便教他臂膀缠上细腰。
她一惊,正要挣开,他凉凉道:「再动,伤口要疼了。」
察觉掌心正压在他受伤的左胸口,她火烫似地迅速抽手。
「这才乖。」暖唇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额际,满意地闭上眼。
而她,睁着眼整夜无眠,感觉暖唇拂掠之处,逐渐发热、发烫,庆幸他睡了,听不见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红了颊容。
第2章(1)
慕容家有一对双生子。
然而,主——终究只能有一人。
极尊、极贵。
另一人,则为魔魅转世,自娘胎便分食着未来当家主子的养分,若不除之,未来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为祸宗族。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愈是权贵,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为魔胎转世,同一娘胎所出,仅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别,谁能服?岂不骨肉相残?岂不家族大乱?或许,这其实无关于古老禁忌,只是纯粹的人性。
总之,无论如何,慕容世家传承数百年,极盛不衰,早早便订下族规,若为双生子,后者必将沉潭,以绝后患。
数百年后,一对双生子,破了这族规。
长子慕容韬为主,注定一生尊荣,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强力抗争下并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后,于得知真相的慕容韬的坚持下回归。
「对不住,为兄不知此事,让你平白受这二十载的苦。」
分离了二十年之后,再见面那一日,亲自前来的慕容韬是这么对他说的,带着淡淡的心酸,诉说愧意。
望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仿无二的面容,据说曾与他无比亲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实一点感受都没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个早早便将他驱逐的家,完全没有差别。
这二十年间,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着,不求别的,只想着至亲心里头若还记得有他,来陪他吃上一碗寿面,也就够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寿面总备着,等到凉了、馊了,那颗曾燃过一丝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馊了。
如今再来,又有何用?
慕容韬心中有愧,昨日,庄里上下大肆庆祝着他二十岁生辰,美酒佳肴,满室欢腾,而这名与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却边个陪他吃碗寿面、给句祝贺的人都没有,若不是叔公醉后说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里。
如今面对么弟无法谅解的冷漠指责,他一句也无法为自己抗辩,当下也没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寿面,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并不值得回顾,你的将来,从明日开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后,我慕容韬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会有此举,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径,还是句句恳切的言语打动他,最终仍默然首肯,随他回了慕容庄。
此举决定得突然,慕容韬原是盘算着要将西苑打点好,从此便属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为何你东,我西?」
只因东为主,历任以来的家主,向来居于东苑。
所以,还是有差别,不是吗?不过嘴上说得动人罢了,哪能真无差异?
随身侍从听闻,个个变了脸色,慕容韬仅了一顿,旋即笑道:「说得是。我原是想让你有自己的院落,可这一细想,如此各分东西,与过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与我同住东苑吧,兄弟分离多年,我也想与你好好培养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来,他处处刁难,慕容韬却似乎不以为意,无止尽地包容、珍宠,就好似他只是个被冤屈了、正闹着别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抚便是。
他承认,最初是心存恶意,对这人,他一点感觉没有,若能撕下那张伪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后头,成了惯性。
反正,他就是个祸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认定,那又何苦辛劳去扭转什么,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庄,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这里不可。
他知道这府里由上到下有多不欢迎他,愈是对慕容韬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惯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个总是默默跟在慕容韬身后的女子。
她讨厌他,极端地讨厌,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难,她眉心一蹙,碍于慕容韬一句「见略如见我,凡视我为主,便不得对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终隐忍,不发一语。
最初那一个月,他与慕容韬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韬有的,也必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开了口,慕容韬不曾拒绝过他。
一日,他闲得慌,在苑内走走晃晃,经过议事厅,不经意听见庄内几名资深管事与慕容韬的对谈内容。
管事们隐忍了许久,终是大胆谏言。他们倒有默契,对他这般纵容那妄求无度的么弟行径,深觉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贰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韬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来也是他的,我已经独占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话,我也不是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