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牙,他继续试着爬上玉座。
第九遍,他不顾体面,以狗爬之姿,手脚并用,毫不优雅地爬上那张太过高大的椅座,气喘吁吁。抬起头,抹着一脸汗看向高台底下,男人仍然站在那边,一步也不曾离开,就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这样就够了。他想。
虽然这人从来不肯主动帮他,跌倒了,顶多拉起他的后领,叫他继续往前走。这人从不细语呵护,更不可能背着他走上一段。
少傅是……是宁可看着他跌跌撞撞,也不会为他代劳的那种人。
但至少,他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后。
坐上高高的玉座,他眼睛一花,脸色发白,却不想在那男人面前承认自己惧高。
因为,假如他告诉少傅,说他不喜欢太高的地方,甚至有一点点怕,这人一定只会说……“很高,是吗?”少傅果然开口。
即使他根本什么都还没有说。
少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要坐好、坐稳啊,陛下。记住了,别让他人有机会坐上那张高椅,那是您接下来能存活多久的关键,因此,就算怕,也别说出来。”
为此,他噤声,将所有的恐惧、不满,都吞进肚子里。
因为这男人不会想听他抱怨。
他埋怨这男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但也无比感激他。
他不明白,对一个人怎能同时拥有这样两极的情绪反应?这是正常的吗?
踏进大殿里时,就知道他又输了一回。
眼见群臣在他准时出现在大殿上的瞬间,不约而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就令他没由来地觉得烦躁。闷闷地坐上玉座,听着玉阶下的舍人高声宣报:
“朝议开始。”
足见他先前那几道圣旨有多么微不足道;对众人而言,只是个玩笑罢了吧。
他坐在玉座上,一个人,高高在上。
尽管坐在这椅子上十年了,他还是坐得勉强。
就算怕,也别说出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初次登上玉座时,娄欢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瞥向高台底下站立在百官之首、身穿黑色朝服的宰相。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娄欢露出他一贯的微笑,教他看了心更烦。
没错,他是一国之君,是皇朝天子,而皇朝自开国以来,莫不是由帝王亲自主持每日的朝议;可谁规定了,天子每一天都得天未亮就起床更衣,穿上繁复的朝议礼服,带上沉甸甸的帝冠,独坐玉座之上,聆听众臣了无新意的政务报告?
十年来如一日,他听到想要打瞌睡。
这国家经营四代以来,体制已趋于完善;国家内政,包括吏户礼兵刑工等各事务,各自有天地春夏秋冬等部别的首长负责。官员经过严格的选拔,能力自是不在话下,在他贤明的宰相天官统领之下,绝对能将这国家带向繁荣。
他的背后,悬挂着一幅皇朝版图所及的巨幅兴图。不用回头看,他也清楚知悉全国的地理分布。自六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后,熟记这兴图上的每处角落,便是他必修的课业之一。
中州京畿以外,全国凡十九州,分由十九位地方州牧管理;历代由帝王分封的诸侯贵族,则散据在各州当中被独立划分的土地上。
上天眷顾皇朝的子民,赐予中州一片肥饶的平原;十九州以外,分属归化皇朝的四夷——西边是海,南边是险要的丛山峻谷,东边是草原。
海外,则有数不尽的国家,各自争锋鼎立。
倘若有一天,这国家不再强盛,那么被崛起的强国并吞的局面将无可避免。
听说在遥远的西方大陆上就有一个强大的国家,号曰“天朝”,目前在孝德帝的统治下,国家日益繁华。两国虽因距离遥远,不曾派遣使者往来,但皇朝一直都不敢小觑四海之外的遥远盛国。在中州这块大陆上,皇朝虽是当前最为强大的国家,但这局面能永远维持下去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有一天,他做错了事,或是下错了决定,导致这个国家衰微,那么他将无法推卸责任。
背负着千千万万人民的福祉,他的人生,甫一出生,便不属于他自己。不是没想过,假如他是个昏庸的帝王,也许,日子会轻松一些?
然而“那个人”是不会容许他变成昏君的吧?
还记得那年,他刚满六岁,父皇派了三个年轻的臣子来到东宫,从此,他的这一生便被引领着,走向连他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觉里,耳濡目染了“那个人”的意志?
麻烦的是,“那个人”的意志他从来也没弄懂过。
对于那位帝师、臣民口中的娄相,倘若有一天,他俩的想法走向了两个极端,届时会是谁留在这朝堂上?他不敢想象。
朝议在当朝群臣之长娄欢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顺利地进行。
大臣们依照轻重缓急,讨论了几项刻不容缓的政务。首先是去年新式税赋制施行后,各地州牧向中央回报的反应及处置,检讨是否有修改的空间;其次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进和建设,由目前在外监督的冬官长负责这项工作的统筹;而后群臣们又逐一报告各部门近期的施政情况。
新修订的法令与国家的重要政务,稍后会有邸报馆编印成朝廷公报,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驿馆分送各地州衙,以确保地方与中央保持联系,不会脱节。
待所有例行的政务进行到一段落后,娄欢才抬起头,微询帝王的意见。
“陛下,您觉得这样做是否可行?”
只见帝王当着群臣的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语气疏懒地道:“你说好就好,朕没有意见——”
娄欢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张脸,因此无人察觉他微妙的表情变化。
“陛下辛劳了,昨天为了国事烦忧,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们一听见娄欢这话,纷纷讶异的看着他们的国君道:“还请陛下保重凰体,眼下举国安定,实在不宜如此劳累。”
少帝正揩着眼角泪水,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大臣们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当下尴尬了起来。
什么一夜未合眼?什么烦忧国事啊?哪有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当着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个打呵欠……好吧,也许这举动是有点挑衅,可要他承认他不过是觉得无聊,脸上实在无光。
娄欢,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围,还是根本就是陷君王于不义呢?
瞥了娄欢一眼,少帝不禁怀疑起来。
这男人曾教过他,不管对任何事物都必须保持合理的怀疑,说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怀疑了。以前觉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随着年纪越长,看事情的角度越广,他心底的不确定就越深了。
总觉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机太沉,不是一个应该轻易相信的人。
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总有一天要亲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顺着娄欢给的台阶,他干笑道:“众卿不必为朕忧虑,有娄相在,朕不会太过劳累的。”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不是吗?大臣们私底下也都是这么传扬的吧?
有娄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乐。就算没有国君,只要有娄相在……他从来就没有信心能够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高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