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之心间颤了下。
  而小弥早已别过头,不敢让她看到她的泪眼。
  「……过几天,等你身子好些,我正打算带大伙到聚禄城走走。」
  「真的?」练凡抬眸瞅着他,却瞧见他下巴初生的胡髭。「嗯,我一定赶紧养好自己的身体,我们一起去走走。」
  「嗯。」他喉头抽颤,泪水盈在眸底。
  「爷儿……我没事。」她试图安慰他。
  「当然。」
  「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
  她蓦地勾笑,「那就好……」
  玉衡之笑着,却无比凄恻。
  好什么?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可以毫无怨怼?
  「爷儿……」
  「嗯?」
  「我有点饿呢。」她笑得腼腼。
  「真的?」他诧异极了,忙道:「小弥。」
  「大爷,我马上去准备。」她笑颜逐开地应着。
  「你今天没说我是馋鬼。」练凡摩挲着他的颊。
  「……你这个小馋鬼。」
  「爷儿?」手上突觉一阵湿意,她想要抬眼,却被他压住。
  玉衡之亲吻着她的发顶,想紧紧拥抱着她,然而光是想拥住她,就让他恐惧不已。
  他怕靠她太近,又会害了她。
  恐惧如附骨之蛆,几乎教他喘不过气。
  「爷儿,我会多吃一点,我会乖乖吃药,我一定会没事的。」练凡喃着,强撑着万斤般的眼皮。
  她不饿,她很疲累,可是她必须吃,不然她没有体力对抗病魔。
  她必须要好,一定要好……否则,她怎么对得起他颊上的那抹湿意。
  练凡难得地吃了大半碗粥,也忍着反胃,把汤药给喝得一干二净,小弥因此开心不已,看在玉衡之眸底,却是无比沉重。
  待在练凡身旁,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留下三个丫鬟和徐知恩后,他才回到自个儿的寝房,吩咐了徐记恩去将玉巽之找来。
  他坐在案前,看着早已摊开,却尚未写下只字片语的纸面。
  砚台里的墨水早已干涸,他注视良久,才添了些水,重新磨墨。
  拿起笔,蘸了墨,欲下笔,却又顿住。
  他该写,立刻她写,丝毫不能延迟,可是……手握得死紧,颤得厉害,下不了笔。
  瞪着笔,胸口翻腾,一阵阵腥甜直逼喉口,他攒紧眉硬咽下。
  「大哥。」
  玉衡之一顿,没抬眼,只是继续瞪着依旧空白的纸面,然后用力起闭了闭眼,飞快地运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交到弟弟的手中。
  玉巽之一身素白丧服,瞪着他递来的休书。
  「大哥,你……」
  「明日挑个吉时,将二娘葬于祖坟,然后……」他紧握着笔,状似失神地说:「最迟三天内,你带着练凡往南走……要是聚禄城不够远,再往入烽城,要是还不够远……你就带她去丰清城。」
  「大哥……」
  「对了,记住到聚禄城时要多停留一日,因为我已经要知恩派人知会那边的下人,将别院布置成喜房,到时候你就……」他长睫垂敛,顿住话语。
  玉巽之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对她……」话到一半,像是梗在喉口,怎么也吐不出口。
  「大哥,也许我们可以再想其他……」
  「没有办法!」他突然吼着,把手中的笔硬生生折断。「如果还有办法,我又何必休妻?如果还有办法,我又怎会要你娶她!」
  如果还有办法,他又怎会舍得让她离开?
  「大哥,那么,你是真的要迎娶缘?」
  玉衡之笑得冷狞。「她不是一心想要嫁给我?既然如此,就让她嫁进玉府,没有媒聘、没有拜堂,我要她当一辈子的活寡妇。」
  反正,他刚好需要一名妻子,她就是个现成的人选。
  「大哥……」
  「你要善待练凡,要是她身子好转,记得捎点消息给我,让我安心。」
  他攒起眉,「大哥,我当然会善待她,但我和她不会拜堂,也没有媒聘……更不会有夫妻之实,她不也是个活寡妇?还是,你要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玉衡之笑得惨澹。
  玉巽之不禁长叹一口气。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半梦半醒间,练凡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由得张开眼。
  只见小弥正在收拾她衣柜里的衣裳。
  「小弥,咱们要去旅行了吗?」
  她被吓得狠狠震了下,吸了口气,才缓缓走到床边。「少夫人,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
  她有些心虚,意外少夫人竟在这时醒来,毕竟现在才晌午过后,这些日子,少夫人总是睡到晚膳时间才醒,而爷儿们原是算趁着天黑之前,赶紧起程,前往聚禄城。
  「小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练凡笑问。
  「喔,是呀,大爷说要去聚禄城走走,所以我正在收拾少夫人的衣裳。」小弥又走回衣柜前收拾,背对着她问:「除了衣裳外,不知道少夫人想带什么?」
  「啊……我的日记。」她指着摆在梳妆台上的簿子。
  「这本?」小弥走到梳妆台前,替她把日记取来。「少夫人,这到底是在写什么?为什么叫做日记?」
  她曾经翻过,可是因为不识字,翻了也没用,不过教她意外的是,少夫人不但识字而且还会写字。
  「日记就是用来记录生活的点滴……」她接过日记。「小弥,扶我起来。」
  「少夫人要不要用膳,我去准备?」
  「嗯,好啊。」
  「少夫人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小弥喜出望外地说,立刻起身,仔细地阖上门板才离去。
  练凡倚在床柱上,翻看着日记,却听到外头有杂遝脚步声经过,她不解地皱起眉,试着下床。
  有些难过,不过比前两天的状况好多了,应该是卫大夫的药奏效了吧。
  她朝门口的方向走,打开了门,意外瞥见一抹红从玲珑阁外的拱门经过,不禁一愣。
  会从玲珑阁前经过的,通常都是要去翠呜水榭主屋的。
  而那抹红很像是……蓦地,她瞧见另一抹红从拱门外走过,顿住,两人四目对望。
  练凡用力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可是不管她眨几次眼,那抹红也没有消失,那个她最爱的男人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
  看错了吧……是她看错了吧……
  她踉跄地往前走,想要再走近一点,确定是自己看错了,但她越是靠近,那抹身影就退得越快,直到她心急的绊倒,跌扑在地。
  「啊……」她哀呼了声。
  那哀呼,教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却不敢走近她。
  看起来于轩说的法子,是有效的……他不过休了她再另娶,她便已能下床走动了……所以,他现在更不应该接近她。
  可是,她跌坐在地……她垂着脸,哭了吗?
  半晌,练凡抬眼,漾着笑。「爷儿,我们不是要去旅行吗?」
  「……」
  「瞧,我还带了日记,想要记下到时候瞧见的各种东西呢。」她扬着还握在手中的簿子。
  玉衡之握紧双拳,逼自己必须冷漠,必须无视。
  「我们要去几天?聚禄城好不好玩?那里有没有你爱吃的饼?」他越不回应,她问得越急,仿佛自己要是不多说些话,就会被沉默给逼得窒息。
  「住口,别再说了!」他恼声咆着。
  「你怎么了?」她一震,唇角的笑意褪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休了你,正在迎娶新妻!」他气得浑身发颤,但气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和这无奈的命运!
  「为什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解地问着。
  「因为我不要你了。」他痛眯着眼。
  如今才知道,原来说出违心之论,竟是如此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