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来说,被逐出家门等于奇耻大辱,几乎等于自绝前程。
他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可是……他原来是如此难受!
他的生父,他的嫡母,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们,他们对他哪里有过什么亏欠?他生母的恩怨,他却又哪里能理得清?孰是孰非,或许就连当事人都已经无法说清。
他哪里又会真的要为生母报仇,与家人离心?
养恩重于生恩,这点道理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嫡母郑氏从小把他养大,各种待遇都和其他三个嫡出兄弟并无任何区别,虽然态度上或许多少有点微妙,可是面对自己仇恨之女的儿子,嫡母能做到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私与伟大?
可是他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玄昱,因为皇帝陛下要委以他重任,却又必须让他摆脱强大的家族背景,只能为皇帝一人所用。
皇帝要他做孤臣。
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的每一个举动往往都要达到一箭双雕,甚至一箭数雕的目的。
玄昱要他做天下商人的总统领,要他能调动景国富商的所有钱财物资,要他用尽一切力量为前线提供军资,他被赋予的权力之大,涉及到的钱财物资之重,或许要超过了户部,超过了国库。
江南富庶之地,向来都有藏富于民的传统,只有真正动员起这些人的力量,景国才会真的强大起来,军事力量才会获得源源不断的物质供给。
掌握了如此重权的原治之,不能再是原三公子,于是才有了玄昱藉他抗旨拒婚的事件,将他逐出原氏家门的惩处。
而这些内幕,原治之在功成身退之前,无法向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坦白细说。
玄昱也曾怜悯过他,试图寻找能够代替他的莫它人才,可是玄昱失望地发现,真的没有人再有原治之在商业方面那样卓绝,甚至堪称超前的战略眼光与谋略。
这样的人才,玄昱一定要用,却又不能再加重原府的权势和筹码,那么他只好将原治之逼成孤臣,无家无亲人,只能由他差使。
出现如今的局面,并非任何人刻意而为,可是一切的发展却又顺理成章,似乎注定了就会成为这样。
***
费明兰被原治之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她没做任何挣扎,乖顺地任他搂抱着。
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她早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余姚县听到京城种种变故的时候,费明兰只觉得一颗心被浸到了滚烫油锅里,她恨不得能生出双翼,立即飞到原治之的身边。
她以为原治之是个冷静、理智、审时度势、善于计较得失的男子,她以为他的骨子里应该印刻着商人的天性,那就是追逐最大利益,尽量避免一切会导致得不偿失的赔本生意。
她以为自己和他只不过仅仅几面之缘,虽然彼此有了模糊的感情,但他绝不至于为了这刚刚产生的感情去违抗圣旨,自毁前程!
可是最后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抗旨了,拒婚了,被逐出家门了,一步步走到绝境却不肯回头。
是为了她吗?
或许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一点理想,一点执念?
原治之曾说过为了小情小爱而不顾父母家人的子女,是大不孝,可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的心情之恸,或许只有费明兰能稍微理解一点吧?
也所以,这几日他才一直在观音楼里犹豫徘徊,不管是为了理想也好,为了追求美好爱情也好,留下「被逐出家族弃双亲」的罪名,这都是他难以承受之重。
菩萨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而他,却已经是回不了头。
「明兰。」原治之将怀里的美好女子抱得更紧,「明兰,我的……兰。」
「治大哥。」费明兰终于试探着伸出双手环拥住了他的腰,一触摸才发现他的腰身几乎比她还要纤瘦了。
费明兰的心一痛,短短几日,他已经骨瘦如柴。
「治大哥,以后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你不会是孤家寡人的。」费明兰轻声,但坚定地说道。
原治之的眼泪止住了,一直冰冷的心头第一次浮起一股暖意,让他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用双手轻轻推开一点怀里的姑娘,好让自己能直视她秀美的脸庞,他发现她同样清瘦了许多,但是眼中的神采却未减弱半分,反而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果然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如此沉重的人生打击也不会击倒她,更不会让她退缩、让她远离他,反而让她越发地迎难而上,甚至千里追夫而来了。
原治之长长的、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她抱紧,轻声道:「我的兰,我的。」
费明兰虽然羞赧,心头却也有了丝丝暖意与甜蜜。
原治之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儿了吧?
「那枚玉珏咱不要了,先人的遗物应该追随先人过去,以后,我会寻到最适合兰儿的玉珏,做咱们的信物。」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要见证他们一生幸福的信物。
他再也不要前人的恩怨纠缠,为他们未来的人生留下任何一点阴影。
庶子的出身,嫡子的养育,生母的事,嫡母的事,祖母的事,种种纠葛就都到此为止,够了吧!
如同这玉珏,一切都碎了吧,抛弃了吧
人生始终是要向前走的,目光最终还是应该放在前方的路上,以及在这路上与自己相伴的伴侣。
费明兰对身外之物并不执着,闻言自是点头同意。
「好呀,我等着。治大哥可千万不许食言喔。」
原治之握紧了她的手,做出无声的承诺。
***
第8章(2)
当夜,金陵客栈。
夜己深沉,原治之却还在挑灯写着什么,他时而凝眉细思,时而提笔疾写,眉字中的忧郁愁闷已经散去,此时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似水,嘴角也噙着笑意。
桌子上平铺着的是一张大红纸,内容则是通婚书,也就是所谓的正式求婚书,女方要回以答婚书,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原治之以为是准大舅子费明德,便爽快地大声道:「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曼妙轻灵的高佻身影静静地走了进来,兰花的清香随之盈满了房间。
原治之诧异地抬起头。
「兰儿?」
一身素缎袄裙的费明兰走到他的身边,她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还带着洗净后微微的潮气,却更显得她如兰花精灵一般,清香,轻盈,柔软,迷人。
原治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的喉头微动,隐隐发干,费明兰一个微微的眼波流转,就让他的身体忍不住发热滚烫了。
费明兰微微低垂着头,她甚至根本不敢抬头回视原治之,鼓起平生所有的勇气投进他的怀里,小手颤巍巍地紧紧拽住他的衣襟,呢喃道:「治大哥,我……」
余下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了。
没人知道她此时是多么忐忑不安,又是多么孤注一掷。
她想把自己完全地交给她的治大哥。
今天在栖玄寺里,原治之与她彻底交心与坦白,详细说了他之所以被逐出家门的始末与因果,费明兰自此才真正了解了原治之的才华与抱负,以及为此而付出的代价。
为皇家效力,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平民只看到官家的风光体面,不知道他们做事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多时候都是提着脑袋在为皋帝卖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