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那人偏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梅晴予,沙砾般粗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平板,甚无起伏的向她说话。「热水在架上,巾子浸里头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转头,就见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来,体温还未回复时能够窝在毯子里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间,那人将桌上都摆好了,碗筷膳食按规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脸面、拭净了手,正偷偷用温热的巾子温暖自己足尖的时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过来,泰然自若地为她梳开了长发,打结的发丝也仔细地解开,没有分毫弄疼她。
为她梳起一个松软的髻,斜斜别上一只银簪,垂下的粉色流苏在她颊畔轻荡。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视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来。」她喃喃。
那人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却避开了她,指尖抚过她双肩裸露的肌肤,上头精绘的红梅栩栩如生,为她添了香艳的绮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这么一身像是异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听口音用字,却仿佛本地人士。」
「我离乡十年。」
「十年吗……」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顿,硬生生加进了称谓。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阁,也是十年。人生际遇的转折福祸,公子与晴予的时间,似是相仿呢!」
「确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视她,然后将目光调开。「先来用膳吧!」
「公子如此贴心,倒显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致饭菜,有些苦恼。
「不会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砾的嗓子平板无波,却有着很坚持的语意含在里头。「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宽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儿呢!」提着话题,又为对方夹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见到他轻皱一下眉,动作稍有迟疑,而他倒是反应快,立刻抬袖将脸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动作过后,放下手来,饭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却没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这种别扭逞强的反应,记忆中也曾有过……
「公子很喜欢这盘菜呢!」
她笑盈盈地说了试探的反话,手上筷子也很勤劳,就要再夹一份进他碗里去。
巫公子赶忙将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饭上去,还加上几块吸饱酱汁的牛肉。「姑娘喜欢这豆腐吧?多吃点。」
梅晴予瞪着饭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确实很喜欢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却这么懂得晴予。」
「这个……」那人仿佛迟疑了一瞬,「阁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温缓一笑,提筷吃将起来。
一顿饭就此吃来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发话。
第7章(2)
饭后,也是那巫公子收拾东西,端了出去给外头的侍儿;梅晴予待在房里,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书册在手里翻着,却没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着什么。
巫公子回到房里,就见梅晴予漫不经心的沉思,倒是她手里那卷书拿反了不说,还不断地轻翻着。
他没有出声扰她,只是坐在椅上,静静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说起话来。「到这长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没回过故乡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双亲已逝,那旧居里谁也不在了……公子,在异乡十年,曾想过回旧居一探吗?」
他略略地沉默,却还是出声回应。「不曾。」
「公子不思念亲人?」
「曾。但缘分太薄,或许是,在那个夜里……」他未说得完全,语气里的惆怅却有绝情的味道。
她不追问。「远去他乡,公子也不曾想过回来?」
「不曾。」
「可是公子现在回来了不是?」
「因为有挂念的人。」
「十年不曾挂念,现在却千里迢迢地回来?」她轻笑起来。「公子真是怪人。」
「因为,挂念的那个人,似乎并不如我所想地过日子,为了确定那个人的现况,才回来一趟。」
「确定啊……」她眨了眼儿,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确定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声音一紧。是啊!确定了,然后呢?他与她的缘分还有接续的可能吗?
「公子?」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姑娘,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悬殊了,本要携手奔走他乡的,但那个姑娘却没有来赴约……」他苦涩地笑了笑。「等过了黄昏,出现的却是大哥,他告诉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让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扰她……大哥把我软禁在房里,我却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个昨夜还与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却在隔日云淡风轻地上花轿去成亲……但我没来得及证实。」
「出事了?」她问得很小心、很轻,怕惊扰了他的心事。
「确实是出事了。我误闯异族教派的争斗,被毁了嗓子,人也几乎快死了,却被捡了回来。等我终于清醒意识,已经身在异族领地,与我的故乡隔了一个广大的海。我那时候想,也许是天意,这样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与我天差地远,如何与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毁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个字来。「恨。」
「恨她负心?」
「恨她失约。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着,语气却很飘忽,听不出分毫的恨意,却有哀伤。「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再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
「公子在异地十年,却未再对他人倾心吗?」
「不曾。」
「因为独钟那青梅竹马的姑娘?」
「这我倒不曾想过。」他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总是悬而未决地挂在心上,让我没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么,公子如今身在长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却不如找不到。」
「因为她真的负心了?」
她问得很轻,他听着,却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哑的嗓子里,有着负伤野兽的痛楚。
「她过得不好、不好……我找着了她,却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终于找着她了。」梅晴予柔软地说,那带着温度的轻叹,将他的哀痛包覆起来。
泪水在眼里盈盈,梅晴予暗自心惊。她被这人的情绪轻易地牵动,并且扯得生疼,而有了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声劝着。「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吗?」
「即使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惨然一笑。
「公子多虑了。」她一叹,「女孩子喜欢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里装了那个人,那么无论那个人生得什么模样,在女孩子眼里,也总是心上的那块肉,不会为了面貌嫌弃的。」
「面貌或许是没有变的……」他粗哑的声音很是嘲讽。「但昔日她喜欢的嗓子全毁了,而且为了在异地求生,也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这么满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经人家出身。」
「那么,公子何不直接去问呢?」她安稳地回答,以轻缓的嗓子安抚他的阴沉,「那姑娘也许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