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究竟有何事,公子需借我之力?」
「我想聘你当西席。」
夏晓清一时间没听懂,秀颜怔怔然。
「……西席?」待理解这二字的意思,她发怔的「病状」非但不减,反而更严重。
宫静川点点头。「是。我想请夏姑娘教教舍妹算术与管帐之法,一切从基本起步,不需学太高深的数法,学到能看懂账目,能精打算盘也就早够。」
她双唇掀动,没吐出话,掀掀合合三、四回,一口气沉沉呼出,脑子终是清醒了些。「你有妹子?」
「两个。大的刚满十二,小的今年七岁,与我是同父异母的手足。」
……七岁?!
他瞧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却有个年仅七岁的妹子,中间差上二十岁!
她不禁又愣,难得能把一双秀气眸子瞠得圆滚滚。
「公子家里既也经商,底下识字懂算的好手绝对不缺,管账目的先生们没到百数也有五十,又何须……何须要我去教?」
「你道不曾请人教授吗?偏没谁教得了。」
「那公子自己呢?你将她们带在身边,慢慢教,边学边教,肯定能成——」她话陡顿,心头一悸,不太确定双眼所见的。眼前身形颀长、气质偏冷的男子好像……脸红了,提到两位妹妹让他很头疼、很莫可奈何似的。
「我也没法教。」他简洁道。
夏晓清低「唔」—声,咬住唇瓣,当真无话可说。
整件事透着邪,总之……不太对劲。
「姑娘意下如何?可愿一试?」他徐声问,目光一直深锁住她。
好半晌过去,她才幽幽反问「倘是不愿意,公子将如何?」
「你会愿意的。」他微微笑。「我说了,我绝非肮脏、污秽之人,但也绝对不清高。为达目的,尚有其他路子可走,此时开口征询姑娘意思,那是先礼后兵,你若不肯,是有办法让你不得不肯。你以为呢?」
夏晓清心口被无形力劲狠狠一掐,背脊不禁泛凉。
他笑,长目弯弯,嘴角微翘,仿佛无害却握有生杀大权。
真的,她相信,只要他向家里兄长说三道四几句,娘亲和她……不,不仅她们母女俩,该是她们那个院落里的人都要艰难度日。
眼眶忽又发热,心绪大幅波动,跟这个男人交手,她连连败阵。
很气自己莫名算妙的软弱,这不像她,她该要很强的,不该动不动就被吓哭、气哭、惹哭。
这个可恶的、可恶的人!
抬高柔润下巴,她拚命端起气势,一瞬也不瞬地迎视他的眼。
宫静川目光一深,叹息般道:「姑娘仍旧不愿吗?唔……那么这局,瞧来该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你不肯教,她们学不了管帐这门活儿,自然不能去学想学的活儿。」
突然——
「哇啊啊——要学的、要学的,咱什么活儿都学!不是两败俱伤,是双赢、双赢啦!」
伴随惊天动地的叫嚣,有人从造景用的一处假山石洞中冲出来。
夏晓清先是被宫静川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此际更是如坠五里迷雾。
她不禁往后一退,一手下意识揪紧襟口,就见一道小红影……呃!不,不是的,那小红影一道之后还有一道,两道小小身影像草原上四蹄狂撒的红鬃野马般飞冲而来!
「啊?」当两名小小姑娘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扑来抱住她的双腿,任凭她性情再定、再静,也要被惊得瞠目结舌,玉容小小失色。
「姊姊、好心的姊姊、好看的姊姊,明玉会学的!还有澄心啊,她也会乖乖学的!姊姊教吧,教我们俩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姊姊答应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好吗?好吗?好吗?」
两名小姑娘中,较长的那一个从头到尾嚷个没完。
夏晓清简直头昏脑胀,想退,根本寸步难行,因为大的那个抱住她左腿,边嚷嚷急问双脚竟交缠圈上,如猴儿爬竿子似的,生生盘住她左半腿。而抱住她右腿的那只小的,完全是有样学样,虽垂颈不语,却以与小姊姊分毫不差的姿态「寄生」在她腿上。
这是……成什么事了?
她来回瞪着紧挨她两边腿侧的两颗小脑袋瓜,眸光一扬,改而瞪住几步之外的宫静川。
男人再次搁下乌木杖,撩袍坐下,端起盖杯喝茶,很闲慢地喝,仿佛眼前上演之事,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在一块儿。
他、他……他在偷笑!
夏晓清轻抽一口气,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明摆着,他一开始就知假山石洞里躲着人,他不主动戳破,却要小姑娘俩自个儿冲出来……是了,方才领她到此的小丫鬟,离去前对她扬声脆嚷,原来是故意说给藏在园内的小人儿听的。
这样耍弄人,很好玩吗?
见宫静川当起甩手大爷,啥都不理,她心里窜火,既羞又怒。
行!他不理,她自个儿操办!
「你们俩——」她垂下颈项,重新瞪着那两颗乌丝软柔的小头颅。
「姊姊……」大的那个闻声仰首,微乱的发丝托出一张嫩嫩小脸,明亮大眼湛光,对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光,然后是可爱翘挺的小鼻子,搭着一张圆嘟嘟的粉唇,唇一咧,露出小巧整洁的齿……
夏晓清头晕了晕,胸房好似被轻轻一掐,掐出既酸又软的古怪情绪。
她眸光恍恍惚惚地飘向右腿上那个小的。
小小人儿学小姊姊扬起脸儿,不说话,仅张着水汪汪的眸子看她,白里透红的双颊,软乎乎、红扑扑,表情全心全意,一直看她……这、这力道竟然更强,强大到让她头更晕,气息不畅,脸蛋也跟着红扑扑……
然后,闲在一旁慢慢品茶的男人终于开尊口,她嗡嗡鸣响的耳鼓模糊透进他的声嗓,听他闲慢道——
「夏姑娘,这两位正是舍妹,你左边的是明玉,右边的是澄心,姊妹俩的名字取自『明澄玉心』一词,她俩儿淘气得很,还请姑娘多多海涵。」
「唔……」想说什么呢?她不记得了……
明明有好年话,要说怎么……全忘了……忘了……
夏晓清脑中一片空白啊空白……
是夜。
宫静川在小厮的服侍下浴洗过后,斜卧在临窗竹榻上。
他仅着单衣,襟口松敞,左膝捂着小厮为他备妥的热药布,一开始热敷,热气如针刺一阵阵煨进肤孔、渗入筋骨,实不好受,必须等药力全数渗进,那不适感才能降低,随之拔除受过伤的膝部一整天下来所承受的酸痛。
「爷今夜心情好像挺美呢。」
小厮安丹端了一盆热水进屋,见主子今晚敷药,眉不皱、唇不绷,偶尔嘴角还似有若无般勾笑,像不经意思及什么有趣事物般,忍俊不禁。
宫静川也不应声,继续合睫假寐,但嘴角勾弧倒深了深。
姑娘家慌张无措的模样应该称不上赏心悦目才是,然,能让一向安之若素、淡定自持的夏家小姐茫茫然到那般田地……他竟坏心到直想笑。
今日见她时,她独立在春花春木中,一身浅浅春衫,罗裙素雅,春光将她笼罩,轻镶她淡淡轮廓,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出声惊扰了她。
她倏地扬睫。
初见他,那双秀瞳翻腾无数意绪——惊讶、错愕、怔然、迷惑——而后是沉静,尽管费了些功夫压制,终归沉静。
她很稳,心思极细腻,唔……也极为倔气,被他明里、暗里逼了几次,也能挺住,或者正因如此,明玉和澄心甫出场能把她惊成那样,要他不笑着实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