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夏晓清啊夏晓清,你还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闲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闭嘴襟声,另一部分的她却看不过眼,横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说了一句,竟然还有第二句,她语调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计,适才就该用上,现下人都走远了,宫爷折腾自个儿已无意义,不是吗?」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叽——邢叔一个踉跄,幸得及时扶住大橹,要不,绝对往水里栽。
至于遭她有意无意嘲讽的男人终于有所动静。
宫静川眼神一调,直直注视她,目中冷锋深厉。
此时他内心的情思浮于表面,欲挂上淡定、沉稳的面具,一时间竟难以掩饰。
既无法掩去,他也懒得隐藏,作怒便作怒,岭庞罩寒霜。
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调路子……
也对,她难以想象他破口大骂、暴火四射会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他的作风呢,他比较偏爱用冷飕飕的目光将人「钉」死。
脑中思绪纷飞,被他「钉」在那里,夏晓清心里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还往火堆里加油添柴,她这是怎么了?
只因他在方珑玥面前极力与她划清关系,所以便着恼了?可扪心自问,他与她确实没什么瓜葛。
她何时这样小肚鸡肠?拿话嘲弄他,这又何必?
自觉逾越,她颊面微热,迎视他那双冷瞳的眼轻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宫爷该欢喜的,毕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脚。」她嗓声不自觉放柔,不怕他冷厉的眼神,菱唇甚至淡显笑弧。
宫静川仍死死看着她,好似她触犯到某个他绝不允谁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聪慧敏锐,然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么都不知,最好别说话。」
「我确实不知宫爷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阁下此次南访,不为游玩,不为与船货帮的合伙生意,只为寻人。」
夏晓清流泻般将心底话说出,直觉就想敲自个儿脑袋瓜。
袖底,她绞紧十指,很讨厌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衅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将他说过的话、做的事搁上心头?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极端压迫的静寂持续好一会儿。
她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瞧他,发现他的厉瞪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难解的凝注,不那么冷寒,却深邃得教她心惊。
……他在想什么?
她不及猜出,因宫静川单袖缓缓拂过衫袍,从容转身,径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上来?想继续折腾我的腿吗?」跨上船后,他旋身冲她道,一脸冷然。
夏晓清两颗眼珠子险些瞠爆出来!
有、有他这样的人吗?是他赖在岸边不走,众人等他一个,待上了船,却来指责她拖拖拉拉?!
她气到秀颜一阵青、一阵白,身子甚至还隐隐颤抖。
宫静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稳了,他才转身步进船篷内,从头到尾脸色皆罩着薄薄一层阴霾。
「姑娘……」少年小厮低声唤,双目钦羡,对她偷偷翘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胆气似的。
船尾的大叔摇动橹板,船身转了方向,朝庆阳城近回。
夏晓清没再进船篷,很固执地不愿进去,就跟少年一块儿窝在船首。
她心思紊乱,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没从中理出头绪。
这一夜,她在属于娘亲和她,还有大智和果儿的小小偏院里。
月光很好,洋洋洒洒落在四方小天井,娘亲很好,神智清楚,没有发病。
当她和果儿一块儿替娘亲略僵的筋骨按揉过后,果儿回房里休息,她陪在娘亲身边,母女俩躺在月光迤俪进屋的临窗长榻上话家常。
「清儿,那个『松辽宫家』的主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娘亲见她表情诧异,低柔笑了。
「我听果儿说的,她说啊,你今儿个被那位宫家大爷请出府,他要你带他去玩、去逛,果儿还说,那位爷很护着你……」
护她……是、是吗?
她低眉一思,有什么猛地撞上心头,记起他大刺刺领着两妹子前来寻她的真正意图。护着她?嗯……无可否认,他此举的确让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个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颗好咬的软柿子,其实脾气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说他几句,他光凭眼神就能杀人。」她今儿个就被「杀死」好多次。欸,总之谁敢碰他逆麟,绝对惨死,瞧,她不就被他「钉」个死惨……
她轻轻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却微微绞疼。
因为缺了什么,所以渴望获得什么,尤其亲眼见他追姑娘追到南方来,见他宁淡神态转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晓清,也想被一个男子这般倾慕。
「清儿……」娘亲抬起细瘦的手,缓缓抚触她的流泉发、她的细颊,柔声道:「从没听你这么批评人啊……你其实挺在意他的,是吗?」
「娘,我没有,我只是——」急辩。
娘亲带暖的手突然抚住她噪进的唇。
晓清无法再语,因娘的指尖怜爱地勾勒她五官轮廓,而后缓缓挪向她的颈。
「清儿,我给你的那块双心玉呢?」
「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戴着。」她从微敞的单衣襟口拉出一条五彩带,底下系着一块圆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温润无端,在月华下流泛光彩。
娘亲拍拍她的手,已有细纹的唇角扬了扬。
「贴身戴着……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呐呐唤了声,绣颊如霞。
「呵呵……清儿害羞呢!」
她搂着娘亲的腰,脸埋进娘亲的香发里,母女俩相偎了好一会儿,晓清忽而细细、哑哑地问——
「娘,如果喜爱一个人,那人对自己却无情意,这样……还能一直去爱吗?」
娘亲没有答话,她微微拉开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亲盖平了被子,起身欲关窗。
月娘犹挂天井之上,她仰望着,想起刚刚所问出的,心里淌过一声叹息。
何须去问呢?
娘心里只有爹,倾心倾情,一生不悔,但爹……
对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与书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亲一眼?
她拢拢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双心玉,不禁顿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梦,而谁能与共……
她突地轻抽一口气,因此时此刻,脑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张冷岭面容——
宫静川的脸。
成天胡思乱想,她发什么疯?!
微恼咬唇,甩甩头又有些狠地拍拍发烫的双颊。
她阖上两边窗板,将勾得人心思浮动的月光全挡在窗外,再把该抛掉的东西用力、用力地抛诸脑后……
之后每隔三日,宫家的马车一清早会等在城东夏府大门前,接夏晓清出城,然后午时过后会将她送回。
关于她受宫静川所聘,当起小姊妹俩的「西席」—事,夏家主爷知晓后自是喜孜孜,以为拉上这条线等同是攀附上「松辽宫家」,私下又不断叮嘱,要她继续伺候好宫家的爷和小小姐们……听这些话,她心里厌烦,却不能反
有时在宫静川面前,她内心深藏的自卑自鄙会无端端被唤出。
这个人深知夏家主爷、二爷的作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虽肯与她交往,但她毕竟也是夏家人,与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摆脱不掉血脉相连的关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会生出自渐形秽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