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该怎么办,想上前和他说说话,怕会打扰他;不上前呢,她又放不下心,无法一走了之,只能站在这边跟他耗。
耗吧。她交换了两只脚的重心,站在小公园外边看着他。
他终于抽完菸,拍了拍双手;她以为他要离开,却看到他将高大的身子挤蹲在鲜黄色的梯道上,扭扭曲曲地滑了下来。
他神色开朗些了,又两三步攀跳上去,再挤着身体溜下滑梯。
真像个孩子!她逸出微笑,眼角却微微地湿了。
再怎么成熟稳重、肩挑大任的男人,心底也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孩子,在他寂寞、失意、无助的时候,这孩子会跳出来,以纯稚的童心陪伴永远只能表现得坚强果敢的男人。
他来回溜了两次,原已轻快的身形又变得沉重;他坐回溜滑梯顶端,拿出打火机,点起这一夜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菸。
烟雾里,他的轮廓朦朦胧胧的,她的视线也朦朦胧胧的,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上前去,只能默默地——或者说是呆呆地站着陪他。
突然白光一闪,她吓了一跳,转头就看到一辆拖吊车,一个女警已放下手中的相机,一人正准备为吴嘉凯的车子后轮装上滑轮,一人正要撬车门,三个人三个动作一起来,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喂!等等!你们等一下,这车有人!」她赶紧阻止,转头朝公园里大叫:「副总!副总!吴嘉凯!快过来啊!」
吴嘉凯听到叫声,也看到了拖吊车,立刻跳下溜滑梯跑过来。
「对不起。」他陪笑脸说:「这我的车,这里不能停车?」
「这是公园入口,划红线禁止停车没看到吗?」年轻女警本来还凶巴巴的,抬头见到一个英俊的大帅哥,两眼地发直。「啊,既然你来了,车子可以不拖吊,以后不要违规停车,赶快开走。」
「是。」吴嘉凯乖乖接了告发单。
拖吊车闪着红灯离去,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吴嘉凯无奈地将告发单从头看到尾,笑说:「没写罚多少钱,大概要接到罚单才知道。」
「花钱消灾喽。」龚茜倩站在他身边,也瞄了一下告发单。
「你刚才叫得好大声。」他转头注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好路过。」
「这么巧?」
「我该走了。」她浑身不自在,明明是她解救他的爱车免于被拖吊,却好像做坏事被逮到似的。
她举步就要走,才抬起脚,小腿传来一阵麻痛,她只得缓缓踩回脚步,深深一个呼吸,好让那麻痛慢慢褪去。
「你站很久了?」他察觉她的异状,立刻握住她的手臂。
「没。」
入夜的空气冰冷,有如待在冰箱里,她鼻头凉凉的,身体却反常地燥热,原因无它,就是那双牢牢扶住她的臂膀。
要不是脚麻,她早就挣脱掉了。他身上的热气和菸味结结实实笼罩着她,令她莫名地心慌意乱,等他说话的短暂几秒空档彷若无穷尽。
「咦!副总你怎会坐在那边?」她赶紧找话说。
「溜滑梯啊。」他愉快地说:「我出了大楼车道,往马路那边在塞车,我插不进车流,就往右边巷子走,经过这里,速度放慢些,看到溜滑梯,突然有个冲动想去溜一下,正好有车位,就停下来了。」
「停错地方了。」
「黑漆漆的看不到哇。」他语气庆幸:「好险你在那里,不然我在发呆,车子被吊走了都不知道。」
「你还在想现金增资案?」她轻轻问着。
「嗳……」
「不是解决了吗?」她无法分辨这声「嗳」是叹气还是放松。
「是解决了,但我不得不想,今天惊动了很多长辈,我得做『业务检讨』,想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陈总将发行海外存托凭证交由我全权负责,我跟投资小组覆核过没问题才送件,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暗夜里,他的声调转为压抑,每说一句,周遭就彷佛暗了些、冷了些,夜气流窜在小巷于和公园路树之间,阴沉沉,寒飕飕。
她升起一种渴望,想为他做点什么,她不要他一个人在那边吹冷风。
「本来不想打扰陈总,」他又说:「他跟夫人正在旧金山渔人码头准备吃螃蟹大餐,他女儿看到即时新闻,打电话给他,他就打给我了。」
「跟他报告一下是应该的。」她终于抬眼,望定近在咫尺的他。「即使你能自己解决问题,但他经验丰富,可以提供你一些看法,包括今天关心你的高层和长辈,他们都是在背后支援你的强力后盾。」
「没错,他们的意见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他也定定地看着她,一抹温煦的笑容缓缓拉了出来。「你也是。」
「啊?」她脸一热。「什么我也是?」
「我忙了一上午,又累又渴,谢谢你送上咖啡。」
「幸好没让副总渴死。」她避开他过度靠近的凝视,感觉小腿不再麻痛,便不动形色地往旁边移开一步,让自己脱离他的扶持。「但现在我怕你会饿死,还没吃晚饭吧?」
「哎呀!」他大叫一声,摸摸肚子。「忘了!」
「我请你吃饭,好吗?」
「好呀!」他欣然答应,紧紧凝视的眸光更为灼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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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钟,夜更深,风更冷,龚茜倩浑身不自在的坐在便利商店前面的行人椅,陪着吴嘉凯吃饭。
「想不到那家店下星期一才开张,失算!」她好懊恼,也很难为情,明明是想让他饱餐一顿的。「副总,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这不就在吃了吗?」吴嘉凯捧着超商便当,吃得不亦乐乎。「你请客的。」
「下次一定请你吃大餐。」
原先她打算请他在公司附近吃饭,但时间已晚,商业区的餐厅多已打烊,她又不愿随随便便找家不熟的店家了事;既然他要送她回家,她便想到住处附近一家开得很晚的热炒店,却没料到停好车子走过去后,见到的是黑压压的铁门和春节休息告示。
剩下唯一能填饱肚子的,就是超商的便当了。
马路上偶尔呼啸过一部车子,超商大门进进出出发出「叮咚」声音,店员大声喊欢迎光临、谢谢光临,除此之外,这城市早已入睡,静悄悄的冷夜里,再无多余的杂音——她每次与他独处时的心跳声算吗?
今晚的他并不多话,不像以往总是自说自话好不开心,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她分不清他是抽着香菸、深沉思考的内敛吴嘉凯,还是野外活泼逗弄她的爽朗吴嘉凯,抑或是办公室里深具领导魅力、看似天下无难事的副总吴嘉凯……
这些都是他,也是她所了解的他。
唉,他饿坏了,忙着吃便当,当然沉默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赏鸟?」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鸟。
「什么时候?」她一愣,稍微想了一下,恍恍跌入了遥远的记忆里。「三岁还四岁吧。」
「三岁?四岁?」他惊讶极了。
「你也许以为那么小没记忆,有的,我印象很深。我三岁时,爸妈离婚,爸爸要去外国流浪当画家,自动放弃抚养权;妈妈要在台北赚钱,所以将我托给乡下的阿公阿嬷。那时候我总觉得大人很吵,爸爸跟妈妈吵,回去乡下,阿公阿嬷也跟妈妈大小声,然后舅妈又来骂我,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人拿小板凳坐在外面哭,忽然一只圆圆胖胖灰灰蓝蓝的小鸟飞到我前面,红褐色的尾毛一翘一翘的,好像想跟我说话,你说,这是什么鸟呢?」
「喔!」想像中的委屈流泪小女孩陡然长大,变成眼前清丽成熟的女子,他察觉她的反问,立刻说:「铅色水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