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梅一如既往,是个好听众,而不是个适合谈天的对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杨梅的左脸一眼,接着往下说:
“你读史常有独到的见解,那你就该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枢,不会有结果!再说你容貌都这样了,想给他当妾,都有些勉强,去了周家,也定然没有你立足之地。你这么聪明,心底应该明白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沈云端仔细观察过杨梅左脸上的那两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议,当初,她要求杨梅拿树枝划脸、好能名正言顺地蒙起脸冒充沈家千金时,是亲眼见到杨梅二话不说,折下一条树枝,以那尖锐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脸上划去,且一划就是两道,霎时鲜血喷了满面,吓得沈云端差点没晕过去。伤口很狰狞,就算治好了伤口,也绝对去不掉疤痕。
杨梅脸上的疤痕自然是还在的,但毕竟与她预期的差太多,怎么会……治得这样好?竟只有两道粉红色的长痕留在脸上,表面平滑,不见丝毫皮肉凹陷,让那伤痕看起来就像是以胭脂随意涂上两道似的。
虽然杨梅长得没有沈云端好看,但沈云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平——为着杨梅脸上伤况太轻微。难道当时看来下手得那样狠,其实也不过虚张声势吗?沈云端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为着她最心腹的丫头居然这样心机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说这些呢?”杨梅听了沈云端的长篇大论后,只是这样问。
“你别装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周枢对你情根——咳,对你很特别!”
“那又怎么样呢?”杨梅不为所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男子对她心存爱慕时该有的羞涩与不安,更没有暗喜或扭捏,就这样平静无波地望着沈云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云端,她脸甚至红了,不知是因为不忿还是别的什么。
“杨梅!你不能放任周枢这样下去!你得让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为!”
“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我该管的。”杨梅很实际地建议着。
但沈云端却只认为杨梅在推诿,怒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心思!你就想趁着这次的凶险,让周枢在最孤立无援的脆弱中,对你这个生死共患难的丫鬟产生无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后,就算你不能冒着我的身分嫁进周家,也还可以勾住周枢的心,让你成为宠妾灭妻的那个妾!”
不愧是戏曲传奇小说弹词唱本这类闲书的忠实读者,随便一张口就能编出一串情爱纠缠、妻妾争锋的情节来,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杨梅对未来的打算。
待在沈云端身边服侍也近十年了,杨梅对沈云端自然非常了解。对于沈云端很容易陷进风花雪月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她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不管这个大小姐说什么、指责什么,她都不会辩解,也不试图纠正。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对吧!”沈云端等不到杨梅的回应,扯住她衣领追问道。
“我没有。但你一定不信。”这个千金小姐总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么天马行空。
“你说谎!你都二十岁了,是个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贵公子因为陷入绝境而对你产生异样的情愫,你不趁机抓住黏紧了他,这辈子也就没有别人要你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的!就算我没有嫁进周家,我也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么了?”离家这半年来,大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明明看得出来没吃什么苦头不是吗?至少,在见到周枢本人之前,她与白清程的斗嘴是那么得意昂扬,怎么,如今却这样?
还能怎么了?不就是因为,一向是天之骄女的沈云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云端、就算跑到江湖见世面也深深记得自己是高贵的贵女的沈云端,为着周枢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经不适合了”的话语给弄得心神大乱,像是她的贵族资格已经被否认,而她再也不是那个值得被贵公子视作可以求娶的佳妇了……
当周枢说出那样的话,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让沈云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半年来恣意妄为的行止,不会被贵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晓了,满天下朝她砸来的议论,就能让她再无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贵女地位。
她后悔了,为了这半年来,抛去一切,追求自己梦想却无果的行为。
无果,所以才后悔。
她的贵女身分,对心仪的李迎风来说,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对官方与贵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冲动地对周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又是一个令她后悔万分的错招——她给了周枢名正言顺对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对沈家退婚,最糟的,还不是沈云端将再也无法得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算下嫁给一般人家,也不会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积五代以来的清贵声名,将毁于一旦,从此被世人耻笑!这是她恐惧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错!杨梅!都是你的错!”被各种压力逼迫得快发疯的沈云端,终于暴发,就像以前她读书学习到烦躁时的那样——对身边丫鬟劈头就赏巴掌下去!
一掌还不够,有了抒发的出口后,沈云端打上手了,于是又想接着打!
“住手!”随着一声暴喝,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横向探来,用力抓住沈云端的手掌,并且甩到一边去!
原本就机警地退了一步的杨梅,并没有理会被狠狠丢跌在地的沈云端,而是转头看向来人,有些错愕地望向那双充满关怀而小心翼翼遮掩着什么的眼。
竟是他。
沈云端哭着掩面跑走了。
留下来的两人,却是因为陌生而无言以对。
“多谢。”杨梅的左脸一下子红肿起来,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抚摸搓揉让疼痛好点,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云端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理好了之后,平淡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你……”很迟疑、很谨慎、很小声地低叫。待杨梅走了几步,因他的声音停下,回头望他时,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我还有别的事,失陪了。”杨梅再不理他,坚定地转头走了,脚步跨得很大,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等等!你是——对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从一条树林小径中跑过来叫人。
“尘姐儿!”冲口而出。
“啊?干嘛这样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吗?”白清程听成“程姐儿”,站在洪慎的面前,双手叉腰斜睨杨梅一眼后,再瞪向洪慎,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后头保护着我的吗?你怎么会来这儿?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你没在我身边,我发生危险怎么办?那三皇子的人可随时会追杀过来呢,你说要保护我的,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该如何说起,不愿对小主子说谎,却又不敢说出他猜测的真相——即使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