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又给妳出难题了。」他的嗓音轻如耳语,轻微得不让任何人听见,只除了她。
忍不住,他伸手抚上她细嫩的脸蛋,修长手指轻轻划过她眼下的青影,一股不易显现的怜惜之情悄然而生。
叹了口气,他身躯半跪,轻轻托起她的身子,一把将她抱起。
手上的轻盈令他剑眉蹙拢,神情有异地垂眸望了眼熟睡的她后,不发一语地将她抱至一旁的软榻上。
「妳啊……」取来搁置一旁的薄被为她盖上,皇上倏然顿下言语,将未竟之语隐去。
他坐了下来,坐在软榻边静静地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半晌,他起身离开书苑,悄无声息的步伐未惊动她分毫。
「皇上。」于书苑外等候的堂玄随即跟随于侧。
他从不多言,也从不多问,只是尽心地做好分内之事。
「堂玄。」皇上突然停下,流转的心思难以捉摸。「传令下去,朕今日来过之事,别让大纳言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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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言厅,顾名思义就是广听众臣之言的厅堂所在。
如今厅堂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全到齐了。如此罕见的召集,要研拟的可是一件关系着全官员与百姓福祉的大事啊。
以往呢,任何大事件根本不需要地方官员参与,因地方官员毫无置喙之处。
但今日可不同了。
今日,皇上点名了要地方官参与,听听地方官之见。如此异于常理、荣幸之大事,任谁皆会揣测上意,坐立难安。
环顾四周一眼,一品官大纳言万十八那慧黠的眸中闪过笑意。
这皇上,可真会折磨人啊。
将地方官员找来,却未告知今日议题,令其惶恐不安;将中央官员找来,却欲告知其所不乐见之事,令其寝食难安。
人人皆称当今皇上乃皇甫王朝历代最英明睿智之王,她绝对举双手认同。但不可否认,他也绝对是会让朝臣急得跳脚的皇上。
皇甫皇,皇甫王朝第十九代君王,十五岁即位,至今已过十个年头。
方即位时因年纪尚轻,加上大举废旧制、立新制而遭到许多波折与阻碍,但他仍挺了过来。
这十年,他带领的皇甫王朝不但国泰民安、丰衣足食,而且还深获民心、备受爱戴。
身为大纳言能侍奉这样一位明君,她深感万幸;能得皇上信赖,她深感惶恐。
她只怕自己一时的错谏而毁了皇上英明,毁了皇上所建立的功绩,因而她总是加倍努力学习,恨不得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助皇上一臂之力。
「大纳言乃朕最倚重之人。」
是啊,只因皇上这句话,她便战战兢兢不敢一日怠惰。
眼眸一转,万十八将目光停驻于那空出的主位上,思绪飘离。
「万十八,妳可喜欢妳之名?」
初次正式拜见皇上时,皇上竟是对她的名感兴趣。
「十八只是个称呼而已,与喜不喜欢无涉。」
「妳可知妳为何名十八?」
「十八乃指第十八代大纳言之意。」
祖有明训,大纳言乃皇上重要之谏臣。既为谏臣,就必须无我;既无我,名便无意。她明白她肩上所扛之责,因而自懂事以来她便明白,她的有名,实为无名。
「那,妳可愿意辅佐朕,无论何时何地皆给予朕最公正之谏言?」
当时,皇上紧盯着她不放的黑眸灿亮如星。
「此乃微臣存在之由。」
多年前与皇上的对话至今她仍清楚记得,只因时至今日她所有的努力全是为了他一人啊。
「参见皇上!」
突来的恭迎声惊醒了万十八,让她的起身显得有些狼狈,令她的拱手显得有些仓卒。
一股臊热不由自主地染上双颊,因她知晓自己的异样全进了皇上的眼。
「众卿请坐。」将万十八的羞赧收进眼里,他不明白她为何事出神,只是突然发觉她脸红的模样煞是动人。「今日邀众卿前来乃为了『借地予民』之事。朕想听听众卿之意。」皇上直接切入正题,毫无赘言。
「啊!」此话一出,果真引起众臣哗然。
地方官没料到是这样的新改革,中央官没料到皇上对此事是如此地坚决且刻不容缓。
「皇上,兹事体大,请皇上千万三思啊。」御史李大川神色凝重。
「就因兹事体大,朕才要众卿一块儿研拟。」皇上眸色一沉。「众卿只需告诉朕该如何落实此新政即可。」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抽气声,皇上根本摆明了此事非做不可。
沉默,于众大臣间流转;凝重,于众大臣间徘徊。
想想也是。要大臣将皇上赏赐的封地借予百姓耕种,任谁也会不甘、不舍。
「皇上。」大纳言万十八开口了,与平时无异的压低嗓音此时却引来众人的注目。
瞄了眼大臣们的期盼眼神,万十八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
她不明白大臣们何以会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脸上可有写着「万万不可行」的字样?
眸一抬,她望向皇上,于那短暂的目光交会,她发誓她瞧见了皇上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皇上知晓了?万十八怔了下。
怎会如此?
她尚未开口,皇上竟已知晓她的心意?皇上有读心术不成?
第1章(2)
「大纳言想必已有可行之策,朕洗耳恭听。」皇上略显低沉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她眼下的青影较几日前又明显许多。
这些日子来她吃不好、睡不稳皆可想而知,但他却无法加以干涉,只因让她如此劳心劳力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依臣之见,」万十八站起身来,压抑下询问皇上的冲动而面对着众臣百官。「倘若将皇上的『借地予民』解读为『租地予民』,这道理应当不难理解。」
「愿闻其详。」太师徐离的脸色逐渐好转。
「与其花银子请民耕种,收成后又卖粮于民,何不直接将地租借予民,收取租金?」万十八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才又接续:「先合计一下王侯大臣每年封地的收入,算出一个合理数目之后订为租地予民之租金。每一块封地也可划分成大小不同的区块,让百姓依其力来承租。」
「那收成的部分怎么算?」陈知县关切地提问。
「若百姓有按时缴纳租金,则所有收成皆归百姓所有;若百姓无法支付租金,则收成后由王侯大臣取得应收之租金,其余采民七官三来分配。」万十八突然反问:「与民共创双赢之局才是你我所乐见,将民逼入死胡同并无半点好处,不是吗?」
大纳言语毕,广言厅里一阵哗然,众臣无不交头接耳热烈商讨。
不愧为朕所信任的大纳言。
皇上单手支颔,神态雍容地望着大纳言,黑黝瞳眸中漾着赞赏之色。
有她在便无后顾之忧,这点他比任何人清楚,因此便日复一日地任性而为。
众臣私下说他标新立异,他承认;说他背离古制,他也认同。
众人皆以为他天生反骨,才会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创举,殊不知他会如此作为,全是让一个人给「宠」出来的。
直视的眸光正巧与大纳言对个正着,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瞧,而她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佯装恼着他的吝于夸赞。
此种无言的传递,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突然间,皇上无声扯唇一笑。
让她那扬眉抿唇的邀功模样给逗笑了。
「倘若民七官三的部分能修正为民六官四,那司马翼欣然赞同。」半晌,三王爷司马翼率先表明认同,望着大纳言说话的目光透着温柔。「不知大纳言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