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脸容微红,对特地前来送行的陆芳远低柔道:「师哥,当年用银匕伤了你,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陆芳远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将当年之事搁于心上。
他瞥了眼马车那头的封无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却仍乖乖憋着,难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调教成那模样,也算伤害。」
殷菱歌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封无涯,接着眸光挪回来,静瞅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陆芳远被她带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师哥也被调教得颇好,阿实确实伤害。」
他长目微瞠,恼即细眯。「是我调教那个老实姑娘。」
「……师哥,你、你竟会脸红?你真的脸红了呢!」惊讶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语气刻竟持平,听起来仍有恼羞成怒之感。
女子轻柔悦耳的笑音于是扬开,马车上的封无涯听了更郁闷,陆芳远则眉峰成峦,薄唇淡淡抿起,同样郁闷中。
她笑声好一会儿才止,双眸水亮温润,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师哥,我喜欢你如今这模样,真的、真的很喜欢……」没有算计,不起恶心,喜怒哀乐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师哥,你能找到阿实,能带她回『松涛居』,能让我与她说说心里话,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与阿实往后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会一直陪你,在你身边。」
陆芳远低低应了一声,淡敛双眉,状似沉吟。
殷菱歌见他神情有异,不禁问:「师哥想些什么?」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难再信我。」
虽未言明话中的「她」指的是谁,但殷菱歌一听便知。
陆芳远又道:「她喜爱我,却很难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喜爱崇拜,有时是飘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随时能消失。」
这该是此生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对旁人说起有关「情」的事。
殷菱歌静静听,唇边带着柔软笑意,听他苦笑道——
「这叫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吧,现下可领受到个中滋味了。」
当那双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着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对他尽情尽意地闪亮时,那感受太过复杂,既愤怒又慌惧,像是一条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里,自己却无能为力。
「师哥,你别再骗她、蒙她,她总会信你的。」殷菱歌放开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气,笑道:「她那么、那么喜爱你,总会信你的。」
陆芳远面色一缓,尚不及再说,被晾在山道上的马车「车夫」终于按捺不住,将马车弄得嘎嘎作响,两匹马也使劲地喷气用鬃。
殷菱歌回头看了眼,「欸——」地叹气,道:「我得走了。师哥,替我多照顾阿实,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开,走离几步又回眸一笑。「师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随即见她微撩裙摆,朝等在马车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无涯迎向她,紧紧搂住她,抱她上了马车。
不知性封的在抱怨什么,菱歌噘嘴撒赖地笑,抓着衣袖帮姓封的擦脸,那男人立即不闹了,乖驯得很。
马车轮子再次滚动时,封无涯朝他望来,隔着长长一段距离,对他淡淡颔首。
他浅笑,迎风静伫,直到马车消失在他眼界。
*
这条通往「夜合荡」的长长石阶,樊香实以往提气一奔,一会儿便能直冲到顶端,如今她身子养过再养,练过再练,进展虽缓,至少日日皆有进步,趁今儿个午后春光薄暖前来「挑战」,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阶,北冥春风带松香,她一直很喜欢那气味,伫足休息时,用力多吸了好几口气。
小姐随封无涯离开已十多天,她仍时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谈话。
阿实,若是从头来过,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从头来过,我仍会跟随公子回『松涛居』吧……」她自言自语低喃,晃晃脑袋瓜自嘲地笑。
就这么爬几阶,停下来调息,再蹭上几阶,再停下来调息,待她爬上顶端时约莫已过一刻钟,较她自个儿所预计的还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后中气虽不足,但已不会头晕目眩,浑身发颤。
步伐徐慢地走过云杉林,「夜合荡」即在眼前。
回到「松涛居」后,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药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荡」浸温泉,助她活血行气。他拎她上来时,夜合香气依旧晚香幽荡,但从不让她有机会钻进那方夜合花丛中。
午后悠闲,她自个儿悄悄蹭上来。
此时夜合虽含苞未放,但那树丛后一直是她独享的小天地,陪她度过许多伤心与快活的时候,是该溜进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着,仍固执地弯下身,从矮树从底下钻进去。
她听到里边传出动静!
不应该有谁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双膝还跪着,手掌犹撑着草地,见到陆芳远跪坐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株夜合树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长发与俊庞沾着草屑。她当真傻掉,瞠眸结舌好半晌,再难挤出半个字。
陆芳远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出现。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会儿,他先回过神,放下裹着满满泥土的树根,笔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来的?」边问,边伸手探她略微泛湿的秀额。额温不再冰凉凉,他微一笑,却见自己把手上的软泥黏到她额肤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实颔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动唇瓣正要说话,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这些树……这、这这些树……这里……这里怎么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毁得乱七八糟!
好几株夜合树东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围出一个小x,如今小x已毁,但奇妙的是,尽管被毁得不成样,只要根仍扎在土里,树依旧能活,花苞依然莹莹如玉,顽强生长着。
认她无事后,陆芳远转身又回去处理那球树根。
樊香实蹭了过去,挨在他身边,看看搁在地上的铲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见他将树根重新埋进已挖好的土洞里,然后拨上泥土埋好。他两袖都脏了,沾着黑泥的修长十指竟是……这样好看!
她看得两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树后,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树,探头仔细观察着根部。
樊香实心神渐定,望着他神态认真的侧脸终于又问:「……公子,这些树怎么了?」
陆芳远忙碌的手顿了顿,敛眉垂目,瞧也没瞧她一眼,静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们打伤、打坏了。」
「为、为什么?!」虽已隐约猜出是他下的手,但听他平静道出,她仍然惊愕得很。
以为又得等上半晌,他却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诉我,你出去之后就不见,还托牛家老大送马回来,我一听,心里着实不痛快,就躲来这儿,拿这片夜合树撒气。」
「嘎?!」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近来养得稍稍见肉的秀颊也跟着鼓起,不是生气,而是太过震惊。
陆芳远飞快瞥了她一眼后,又转回去碰究树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这个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毁了它正好,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