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若华一把推着他在她的笔记型电脑前坐下,指了指萤幕上的某则新闻,问:“这是你爸妈,呃,不对,是公公婆婆开的医院吗?”
如果是的话,这绝对不是像严浩然口中说的什么台北郊区小医院,分院开到北京来,甚至,之前在厦门就已经开了一家?严浩然也太谦虚了。
她是刚才乱逛网页,看到创办人也姓严才联想到的,会是吗?总监家原来这么大户?不过,重点不是总监家有多大户,重点是这家医院明天要举办落成典礼,如果创办人真是严浩然父母的话,或许,他们明天可以去落成典礼晃一晃?
“……是。”严浩然读完那则报导,眸色深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本就无意隐瞒,既然被康若华发现了也没什么好回避,只是,想到与父母亲没有起色的亲子关系,心中难免惆怅。
“那,我们明天去那里看一看好吗?”
严浩然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是公开场合,又在北京,我们坐地铁去好近的,那么多年了……而且,新医院落成,公公婆婆一定心情很好,心情这么好,又看见你,一定更开心……”
严浩然还是迟迟没有回应,令康若华益发紧张,只好又改口说道:“我也不是说非要去不可,只是问问看,我想说,有我陪你,试一试也好……”越说越小声。
只是想为他做什么,很笨拙地想为他做什么,她知道,他心里一直很在意的,他喝醉那天,她感觉得出来,他对与父母亲之间的关系,感到好遗憾,好遗憾的。
“不想去也没关系啦,啊哈哈,你当我没说,没说!”康若华干笑,想迅速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严浩然望着她不自在的慌张模样,心中突然感到好温暖。
她在为他着想呢!她是这么认真与体贴……
而且,他想,她说的也没错,他是该去看一看,该去好好面对这件事情。
那么多年了,至少,远远地与父亲见一面也好。
她说,她陪他。
真好,他不再是一个人,他虽在异乡,却有人愿意与他一同面对寂寞。
严浩然紧皱着的眉心松开,唇角忽而动了动,握了握她的手——
“一起去吧,明天,一起去。”微微一笑,没有说出口的还有谢谢。
谢谢她陪他,谢谢她嫁给他,也谢谢她陪他去面对,他一个人不敢面对的场合。
***
当严浩然的父母亲,第一次对严浩然与她视而不见,从他们身边走到户外小舞台上去致词时,康若华还可以说服自己,他们是真的没看见。
但是当第二次,典礼结束,与会人士已经逐渐散去,严浩然的父亲与母亲仍然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康若华便知道自己怂恿严浩然作了一个糟糕至极的决定。
她紧紧握着严浩然的手,掌心中的汗水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盯着严浩然神情紧绷的俊颜,发觉他的五官脸庞与父亲极为相像,神态中也很有几分母亲的神气,没有人不会发现那是他的父母。
她还看见,有两个五官与他有些神似,约莫是他的兄弟的男人围绕在他父母亲的身边,他们的神态本来还轻松自若,但是察觉严浩然的身影之后,却也都是面目一僵,没有人胆敢走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
于是,没有任何的视线交会,没有任何的言语交谈,严家一行人就鱼贯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脚步轻盈得像什么也没有留下。
严浩然的身子动了动,像想举步往前追,但是却什么也没做。
最后,他牵着康若华的手,环顾空荡荡的会场,低头,向她勾起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说:“我们去全聚德吧!你明天回去,暂时都吃不到了,把握机会。”
他说得太平淡了,平淡得令她心揪得好紧。
康若华点了点头,回给他一个笑,却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经阴霾到连全聚德烤鸭都救不了。
胸口像被压了块大石,闷得就要顺不过气,但严浩然却看起来好轻松。
直到两人吃完了顿饭,还到处去逛了一下午,回到他的住所之后,他的神情看来还是好轻松好愉快好写意,写意得就像今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要喝咖啡吗?”走进屋内,洗净双手,严浩然坐在吧台,舀了几匙咖啡豆倒入磨豆机里,问。
“好。”康若华点点头,连大衣也没脱下,仅是站在吧台前静瞅着他。
她总觉得自己得说些什么才好,偏偏喉咙干涩得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严浩然怎么会没发现她的反常?她今天一路上都用这样复杂且担忧的眼神瞧着他。
“我没事。”取出咖啡粉,严浩然主动挑起话题,向她微笑,轻缓动作不疾不徐。
康若华又静静地盯着他手上一连串的动作好一会儿。
本以为自己会向他道歉提了个烂提议,或是说些言不及义、明知道说了也没用的安慰话语,怎料还没多加思付,她说出口的却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我以前,在美国研究所的时候,虽然,在那里交了很多好朋友,也有遇到许多华人……”
“嗯?”严浩然扬眸看她,有些不解话题为什么会跳转至这里来。
“但是,不管怎样,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明明已经尽量找机会跟朋友说中文,拼命上网逛中文网站,猛看中文小说,但就是不对劲……”她觉得,她在严浩然眼中看到似曾相似的情绪。“明明就是同一个月亮,但却又不像同一个……我常常好想家,好想回台湾好想找一个能让我尽情说中文的地方……”
“嗯。”严浩然浅应,他想,她说的他都明白,十分明白。
“有时候,真的忍耐到受不了,我会打电话回家,跟我爸报告近况,明明,跟我爸聊这个聊那个,聊得很开心很高兴的,但是,我拿着话筒,一边笑,又一边哭……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明明想笑的,可是眼泪却一直掉,掉不停……”讲到这里,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我爸的声音有多近,我就有多寂寞……人在异乡,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就算我怎么努力想遮掩,都还是觉得好寂寞。”
第6章(2)
严浩然望着她,心绪被她诉说的往事牵动,想安慰她,又想上前帮她擦眼泪,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若华忽而几步走到他向前,没头没脑地问:“……那你呢?”
严浩然扬眸望她,不懂她在问什么,仅是顺从心意,抬手抹了抹她的泪,没想到,他指尖的碰触却令她哭得更厉害了。
康若华抓住他擦完泪想撤离的手,心疼地贴在脸颊。
“那你呢?你一个人在国外读美术学院的时候,想家时,想故乡时,可以打电话给谁?被迫在家人跟兴趣中二选一的你,没有说出来的话要跟谁说,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又要在哪里流?你委屈的时候,喝醉酒想吐的时候,有人陪你吗?你好寂寞好寂寞的时候,谁听你又哭又笑?”
严浩然没有回话,仅是双眼直视她,瞬也不瞬。
康若华没有勇气回望他。
他的家人知道吗?被视而不见,比被痛骂一顿更难受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总监好委屈,比她委屈得多,他被家人排挤,被故乡驱离,以一种隐蔽却残暴的方式。
她好心疼他,好心疼,好心疼,原来,这种难受得喘不过气,想为一个人彻彻底底哭到崩溃头痛的情绪便唤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