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从一年前安凊叙被带回家里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他原本是天之骄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骄傲、师长心目中的模范生。
好胜的母亲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现在,鞋带也不必自己绑,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赛夺冠,他做到了,在安凊叙来之前。
但安凊叙一来,他就被比下去,安凊叙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刚加入学校乐团,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挤掉;安凊叙的功课比他优秀,他从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数;安凊叙的人缘比他好,打到家里的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邻居对父亲夸奖的人是安凊叙,现在连家里的佣人也对安凊叙比对他好。
他痛恨这种状况。
最恨的是,就算母亲再讨厌安凊叙,也不愿落人话柄,她不打他、骂他,连动都不敢动安凊叙一下。
母亲只会关起门来对他恐吓,“我看你,样样不如人!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这两天,会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里帮你上课,你认真学吧,国小毕业就出国念书,免得输你弟弟太多,太难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丢到国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亲身边,想象爸爸一样,念台大,毕业后竞选市议员、市长、立法委员,当个政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叙害的!他不要出现就好了,他为什么不要去死一死……
安帼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气全抽尽,才狼狈起身,喘着气,指着他痛骂。
“你最好不要给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让我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呸!”安帼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叙趴在地上,肿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安帼豪脚步走得够远了,才缓缓撑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树靠着。
仰头望天,他突然好想妈妈,好想院子里的桑树,他知道身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泪水无法克制,泪珠一串串滚过满是尘土的稚气脸庞,画出两道痕迹。
他搬到安家已经九个月了,日子过得不愉快。永远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妈,以及时不时对他拳脚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诺,他连一分钟都待不下。
爸爸说:“你乖点,等住满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妈妈一起住。”
为这些话,他忍耐,天天把对阿紫说过的话搬出来讲,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红笔画去一天,心里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个月,再三个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时妈妈一定熬了满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会分给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语录,他还要给阿紫讲故事,就讲……她最喜欢的雪后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扬,分明是狼狈不堪的脸,却带着幸福光辉……
路的另一端,十四岁的阿雪左手提着一个有造型的宠物笼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离家出走。
没错,就是离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亲人们争夺财产的丑陋面容,宁可一只皮箱走天涯。
远远地,她看见树下那个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无法适应弱肉强食的家庭吗?
她认得他,安凊叙,他是安议员家的“养子”。
去年安议员要竞选连任,安家全家都出来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周刊挖出他在外面养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为证明没这回事,他把安凊叙推上台面,说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几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妇带着,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妇商讨过后,决定领养这个侄子。
这个解释不论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报纸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稳固,也因此安凊叙正式搬入安家。之后,安议员更是高票获得连任,结局皆大欢喜。
只是……果真皆大欢喜吗?
家里事关起门来,谁也管不着,阿雪已多次看见安凊叙像现在这样,被安帼豪揍到一身狼狈地坐倒在树下,身上挂伤,神情落寞。
她顿顿脚步,考虑两秒,向他走近。“你……”
她才说一个字,他就蜷缩起身子,满眼防备地望着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飞”看见老鼠时一模一样。
阿飞是她的猫,猫抓老鼠是千年不变的定律,但,她的阿飞看见老鼠会拱起身子,虚张声势地做出攻击姿势,可事实上牠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叙身边,坐下。她屈起膝,嘴边噙起一抹冷笑。
“生气吗?有什么好气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比你强的,自然要打压你、欺负你,哪天轮到你比他强了,他还不是得眼睁睁看你掠夺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说道。
安凊叙转头看她,一脸质疑,掠夺两字像钟声,清脆响亮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与其在这里可怜兮兮地觉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壮大自己,任谁也不敢欺负你。”
壮大自己?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见到妈妈;他想照着爸爸的意思,努力当好小孩,努力熬过这一年;他以为忍耐是力量,怎么会是……反击更有力?
见他眼底的戒备松懈,阿雪淡淡一笑,十岁的孩子和肚子饿的阿飞一样好拐,她揉揉他的头,像揉阿飞的毛那样,她喜欢这个小子。
“你想跟我走吗?”
话出口,她才晓得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虽然那样有骨气的一挺背离家出走,终究这个世界于她太大、太孤单,她想要他这个盟友。
安凊叙直直地盯着她老半天,才缓缓摇头。“不行,我要留在这里,等我妈妈来带我。”
想起母亲,他脸上漾起一弯柔软笑容,漆黑的双眼涌入温暖。
她扯唇,说不出心口涌上的滋味是什么,是嫉妒他还有妈妈可以来带他远离肮脏龌龊的家庭,还是害怕未来将要一个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骄傲得就算害怕也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宠物提笼和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远走。
当时她并不晓得,这天,安凊叙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依恋与不舍。
***
再遇见安凊叙时,已经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运站看见嘴角破裂、眼睛挂着黑轮,一脸无措的安凊叙,失魂落魄地坐在捷运站一角,垂下头,拧扭着自己的十根指头,无助得像只流浪猫。
只花了一分钟考虑,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叙顺着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见到两条裹着黑色牛仔裤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细,细得用力一扭就会断掉似的,继续往上,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庞,倔强自负却充满戒备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时,瞬间温柔。
他再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乖巧的小可怜,他眼底增添了桀骜与愤懑,微扬起的嘴角噙着一丝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开始认同这个社会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着。
至于她自己,独居的几个月时间里也有了若干改变,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坏,她也更勇于面对那群“长辈们”。
现在的她,把寂寞当成零嘴,把孤独视为理所当然,她再不需要同党盟友,不需要友谊依恃,她要的是……另一只可以被改造的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