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翼。”她慢慢跟着说,还把他的名字小声念了几遍,像是用心记忆着这三个字。“你也跟我爹一样,是将军吗?”
他摇摇头,被童稚言语逗笑,“自然不是。”
“那你以后会当将军吗?”
江万翼还是微笑,没有回答。他看出了她的渴望,忍不住温声反问:“小姐想当将军?”
小女娃的眼睛突然一亮,慎重地用力点头,“我要跟爹一样,当最威风的镇北大将军,骑好高好大的马!”
换成别人,一定马上告诉她,女孩儿家是不可能当将军的。但江万翼不是别人,他只是专注静听,眼神、唇际的微笑都好温和。
“是吗?你会骑马?”
女娃小脸一扬,“我自然会,我五岁开始就练骑马了。”
“那你还想骑马吗?”他温声问。看她猛点头,满脸都是渴望,江万翼便说:“我明天帮你问问,找匹小马给你骑。”
“我会骑大马。”人小志不小呢。旁边来来往往的军中弟兄无不啧啧称奇。小江一向是队伍里最年幼的,沉默寡言,习惯听命行事,若非必要,绝不开口。结果此刻看他蹲矮身子,全神贯注跟个小女娃说了这么久,实在难得。
“会骑大马了?真是了不起。我帮你找。”他想了想,又说:“那,你今年吃了寿面没有?我也帮你煮一碗来,好不好?”
秦雪郁诧异极了,小嘴儿微微开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明日正是她九岁生辰。没有人知道,自然也没人帮她贺寿。但江万翼是记得的,毕竟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也是他投身北漠军之始。
震耳的婴儿哭声还犹在耳,她已经长成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女娃了。岁月如流,怎能叫人不感慨?
“二小姐、二小姐!”一路寻来的,是负责照料秦将军饮食起居的仆妇。她满脸忧虑地上前来,拉住秦雪郁的小手,“快别这样乱走,要是又走丢了,将军会砍了我们的头!快跟我走,要吃饭了。”
“可是,我还不饿……”好不容易遇上个愿意跟她说话的大人,秦雪郁往他身旁靠了靠,不想走。
“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好不好?”江万翼温言哄着满脸不愿的小女娃,“我会一直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你会帮我找马?还有煮寿面给我吃?”
“我自然会。”即使对着小女娃承诺,他还是如此慎重其事。
“小江,你自己的伤还好吧?”嬷嬷皱着眉,忍不住出言关切,“将军特别说了要放你三日的假,不必分担杂务,你就该好好休息呀!”
江万翼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面对旁人,又回复了惯常的惜言如金。
之后,嬷嬷牵着秦雪郁走开。边走,小姑娘还边提问。
“嬷嬷,你怎么叫他小江?”对九岁孩童来说,二十岁的男子自然不小;清甜可爱的嗓音透着困惑,“他不小了,不是该叫他老江吗?”
“瞎说,小江才二十岁,哪里老了?”一老一小应答声渐渐远了,江万翼脸上的笑意还是萦绕不去。隔日,他真的帮她找来了一匹初长成的母马。傍晚,还请负责伙食的厨房特别煮了一碗面。北地不比京城,面里只是些油葱花,还丢了几片腊肉,一大碗热腾腾的,是寻常兵卒们吃的分量。小女娃自然吃不了,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只好是江万翼负责收拾吃光。
就这样,他身边多了个小跟班。养伤之际,他教她设陷阱捕鸟、使鞭,在空闲时还帮她做了一张小弓给她玩。有时众人聚集在谈论战役、兵法时,也让她跟在旁边听。
秦雪郁是个很精灵的小孩,从不惹麻烦,对于北漠简陋的饮食住所也一下子就适应了,用皮绳扎起辫子,穿着北地小孩惯穿的皮袄、棉裤,细嫩脸蛋让挟着细沙的劲风刮得红通通的,笑声清脆可爱,大伙儿很快就习惯江万翼身旁跟着的小影子。
酷寒的正月过去,军营里过了个热闹的年之后,甫开春,秦将军就率军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逼退先前步步进占的外蛮好几百里。消息传到京里,皇帝龙心大悦,准备论功行赏。为了这件事,秦将军特别把江万翼叫到帐中。
“小江,北漠是留不住你了。”将军盘腿坐在铺着毛皮的地上,神色认真地对爱将说:“这一回出兵,你带的先锋军破敌有大功,要论赏,你绝对排在前头。加上你之前救了郁儿,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谢你。”
“那只是属下的本分!”
“你先听我说。”将军挥了挥手,有些不耐,“你在北漠也要十年了,就算再待十年,最多也只能升到小队长。你的能耐又何止如此?正好兵部现在要人,不如趁这次推举的机会,让你回京城去好好闯一闯,闯出点名堂来,也不辜负我这几年的栽培。”
江万翼一双超乎年龄的成熟黑眸定定望着将军。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在北漠待了这么久,虽然五官依旧冷厉霸气,却也有风霜的痕迹了,尤其发鬓更是有着一抹灰白。
照说是极好的机会,但江万翼却沉吟着,流露出罕见的犹豫。
“将军!”
“回京的队伍明儿个就要起程,你回去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他们走。”秦天白察觉了爱将的欲言又止,浓眉一锁,冷声质问:“你无父无母,一点牵挂也无,为何犹豫?难不成是怕了?”
军旅生涯便是如此,接令要去哪儿,就得去哪儿,一点也由不得人。但这一回,江万翼真的不想走。他想留在将军身边效命,杀敌冲锋,舍身赴死也不足回报将军栽培之恩。
何况,他先前还答应了二小姐帮她做根新的鞭子,皮都鞣好了,鞭把用的木头也选妥,他这一走,谁来完成呢?
“去吧,别让我失望。”
将军令下,江万翼自然听从。他永远是最尽责听命的部下。
那一晚,他在灯火中漏夜赶工,直到天色蒙蒙亮起。当第一道曙光照耀在一望无际的黄土大漠时,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二小姐对于江万翼的离去,只困惑了一会儿。之后,小小年纪的她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有异样,还是能吃能喝,骑马射箭,有模有样。“小姐,你不想念小江吗?”跟她混熟了的士兵们有时忍不住问,“之前你可是成天跟在他身后,看你们挺有话说的。”
“可不是,小江只跟你说话,跟我们半天都讲不出两个字!”
“小江走了,你不难受吗?”
秦雪郁睁着乌亮大眼,小脸蛋上全是诧异,彷佛觉得问题极突兀似的。
“自然是难受的,就像打了败仗一般难受。”小小年纪的她,回答却震动了一群大汉。“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难受,一咬牙就过去了呀。”
众人陷入一片死寂。一双双历尽沙场风霜的眼,全都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果然将门虎女,能说出这么大气的话。秦雪郁这个女娃儿,真的不简单!
“这话是谁教你的?”好半晌,终于有人慢吞吞地问。
“是小江。”她扬起他临走前特地为她做好的小马鞭,脸蛋一抬,眉宇间已经隐约有着锐利霸气,假以时日,绝对不容小觎。
但随即,她笑开了;笑容是女娃特有的调皮淘气。“可是,我还是觉得他该叫老江,不是小江。”
众人听了,也都跟着笑起来。“说得是,对你来说,他真是老江了。”笑完,却是一阵惆怅。大家都跟沉默又可靠的小江处得来,昨日还看他在营里忙,今儿个他已经人在天涯,不晓得走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