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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他说那么多干啥?快给他几脚就是了。」另一名倚在车畔的押囚官不耐地提醒,「天就快黑了,出了林子后咱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夜。」

  躺在路旁枯草丛中的沐策,不说不动地直视着押囚官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他面前,仿若一座他永攀不过的死墙。

  押囚官朝他高高抬起一脚,「来世投胎时,记得要睁大眼睛看好人家啊。」

  直袭在他胸腹间的重脚,一下下地,令他的胸骨发出濒死般的声响,鲜血直自他的嘴角不断冒出,顺势流下的腥热血液令他的颈间湿黏一片,令人盲目的剧痛似是无处不在,他捱不过,几脚过后便昏死过去。

  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日夜挽响起的车轮声,深沉甜美的睡眠,如同一坛蜂蜜般的暖水,拉着他安心睡至梦乡的最深处。他再也不必醒来面对这副半死半残的身子,也再不必清醒地面对那永无歇停的折磨,在他身后,人间之事已了,他只须放松了身子,漫步跨过死生之界……

  忽然间,某种温热热的触感停栖在他冰冷的面颊上,拖回了他远走的神智,意识模模糊糊的他微蹙着眉,感觉似是有人正摸着他的脸庞,而在他身下,则又再次传来了马车那辗过碎石所造成的震动。

  将他半抱在怀里的来者,不停的以巾帕拭去他嘴里冒出来的血沫,并抬高了他的上半身以防他呛血回流至肺中,那双温柔的手,似是看出了他的需要般,徐徐轻抚着他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四肢。他微微动了动,挣扎地想睁眼看清来者究竟是何人,和接下来他将面对的,又将是死抑或是生。

  「别动,你伤得很重。」属于女子的绵软音调,轻轻在沭策的耳畔响起,适时地制止住了他加重伤势的举措。

  与自家小姐一块坐在车后头帮忙的花婶,在又湿透了一条巾帕后,忍不住扬声向坐在前头赶车的自家夫君催促。

  「老头子,动作快点,人都快没气啦!」这些血都是打哪儿冒来的呀?这小子是打算吐光所有的血不成?

  忙得一头大汗的花叔应着,「我这下是在赶了吗?」真是的,山路歪歪曲曲地扭着,活像一条蜿蜒在山脊上的小蛇,天色又暗得就快不见五指,这能教他快到哪去?

  「忍忍啊。」苏默将沐策置在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说着,「就快到家了,你再忍忍。」

  家?他哪还有家……

  吹拂在他耳际的温热气息,瞬间揉散了他的神智,也抽光了他的力气,他的颈子略略朝旁一歪,又再次投向昏迷的拥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后,再次苏醒的沐策,隐约地听见在这干燥暖融的屋里讨论的人声,且音量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吵。他勉强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就在方才,那个曾在车上安慰他的女子,似乎正忙着在屋子里指挥着,又是命人添炭火,又是询问厨房里的热水烧好了没。

  喉间极度焦渴,沐策忍不住伸舌轻舔干燥龟裂的唇瓣,不想这么一动,浓浓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在他的口鼻间,呛得他忍不住又再咳出几缕犹哽在喉间的血泡。

  屋内细细碎碎的人声霎时远去,许多人影朝他俯探过来,那几双自四处伸向他的掌心,有的忙托高他的后颈替他擦去嘴边的血丝,有的侧托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规律地轻拍着,还有一双和暖的小手,则撩开他腕间的衣袖,小心地替他诊起了脉。

  「如何?」将人小心放躺回去后,花叔凑至苏默的身旁问。

  「这乱七八糟的……」苏默将眉心揽得紧紧的,「简直存心不让人活。」也不知他究竟得罪了何人,竟下这种狠手把他害成这般。

  眼前的这人,看上去也就只拖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残破身躯而已,没想到这脉象一探,她却发现在他的身子里还一毒接着一毒窜来窜去,光是数数就有四种,谁晓得她探不出来的还有几种?

  她的目光再落至他略带扭曲的四肢,与那凹陷了的胸骨上,登时投向他的目光,更是掺加上了些许的不忍与怜悯。

  有这么折腾人的吗?他到底是犯了何罪、自何处出来的?单单坐在这儿定眼朝他一瞧,灯火下,他的十根指头差不多全断了,手脚的筋脉也明显遭人给挑了,在他胸口明显的几枚脚印下,也不知他的胸骨总共断了几根,更别提他那两个膝盖,是谁残忍得敲断了他的膝盖骨刑求的?

  花叔在她面色愈来愈凝重时,心急地提醒她。

  「小姐,还是先把药灌下去吧?」瞧瞧他,气若游丝的,胸口都几乎快不见起伏,身子也僵得都快摸不到脉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下一刻人就没了。

  「行,就先灌下去顶着。」

  三人联手合力将一大碗热腾腾的续命汤药给灌至沐策的腹里后,苏默起身去屋里寻来更多的蜡烛,并对手捧着一盒金针等待已久的花婶吩咐。

  「花婶,麻烦你过来给他扎几针。」眼下这景况,他们也没工夫先去解那不知有几种的慢性毒了,总之先把人拉回来要紧。

  花叔一边小心翼翼压着沭策的身子不让他动,一边去移来已点亮的烛火好让自家妻子下针。

  「接下来呢?」

  「脱了他的衣裳。」苏默脚下一步也不停的往外走,「我这就去配副药顺便煎了,你们将他能洗能擦的地方先清干净,记得仔细点别碰着伤口了。」

  拖着不快的脚步前去厨房煎药后,不过一会儿,苏默端着一碗药再次踏进客房时,她诧异地看着站在床前的花家夫妇,似正与床上的那名病患僵持着。

  「怎还都愣着不动手?」

  花婶为难地指着床上不肯配合的伤患,「姑娘,他……」

  「醒了?」苏默走上前,意外地发现沐策在灌下那碗汤药后居然就醒了过来。

  「这下怎么办?」花叔很不忍心地低下头,看着沐策以断了的指掌揪紧身上的衣裳不让他们脱去。

  「照样动手。」苏默下手的动作俐落得很,剥橘子似的,三两下便扯落那件破得只堪堪算是挂在他身上的囚衣。

  半清醒的沐策乏力地启口,「你……」

  「听话,配合点。」她淡淡地说着,拿过巾帕在热水里打湿了后,便开始擦洗起他胸前那不知多久前留下来的血迹印子。

  「别——」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如此不顾名声闺誉,一双手就这么放肆地在他身上纵横着,他不禁想找回那件被她扔至身后的囚衣。

  「得看看你的伤况才行。」大略擦去那些脏一污和血印后,她示意花婶和她一块半翻起他的身子,想一并擦擦后头的背部,可她的目光方触及他的背部,身旁的花婶当下即忍不住红了眼眶。

  数不清算不尽的陈旧鞭伤,密密麻麻地遍布了他整个背部,直教人不忍目睹。在那已泛白的旧伤上头,还有着近来新添的鞭痕,强大的力道撕裂了皮肤将肌肉外露而出,深红色的腐肉,张牙舞爪似的翻掀开来,化脓汩流而出的血水,腥臭得几令人掩鼻。

  一室的沉默中,那错纵复杂的鞭伤,不知怎地,缓缓勾撩起三人眼底闪闪烁烁的怒火……

  对于这些伤痕的来龙去脉。

  他们三人无从想像,也无法猜测,因为,这怎会是寻常人所能忍受的疼?那伤是一刀刀往心尖上刺下去的痛啊,可躺在他们面前的这位陌生客,却是从头到尾都没喊上一声疼也不道一声痛,他甚至,就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沐策奋力挣开她们躺了回去,嘶哑地道:「姑娘,男女授受不……」

  「医者父母心,这儿没男女,只有父母。」苏默很快即抹去那份盘横在胸臆间酸楚的感觉,重新振作了起来,「况且在这月黑风高、杳无人迹的山头,谁有闲工夫来这与你讨论礼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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