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叶起城转过身来,将她抱起,小心的放进装热水的大桶里,她垂着头,温顺的将整个身子都浸入。
水面波纹起伏,若在这时放一只纸扎的小船上去,也要颠上一段时间才平复得下来。
水声滴滴答答。
叶起城身上的衣物也半湿了,从衣角袖口上落着水珠子。
半湿的擦身巾子挂在桶边,也落着水珠子。
叶起城半侧着身,守在桶子旁边,他没有直面的注视着春亦寻入浴,但眼角余光里,总能留意到她是不是沉进桶里去了。
水声答答滴滴。
桶里水面波纹一直没有断过,因为呼吸起伏,因为心脉搏动,以及不知何时开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链子一样不断落下的水珠。
她连哭泣都没有声音,头也不抬。
第6章(1)
哭了啊。叶起城想。他已经想不起来她遥远以前的伤心,他只印象深刻的记着,春亦寻的每一次眼泪,都和那位罗公子脱不了关系。
她总是为了那个人掉眼泪。
叶起城想着,觉得心口闷疼,像是有块什么堵在那里,他伸手在胸口按了按,却也不觉得身体上哪里不舒服。
屁股上的伤处还痛着倒是真的,但他绝对不会在春亦寻的面前把手按在屁股上,试图揉开淤血。
于是他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什么动作也没有。
若这时九九侍立在侧,肯定会露出惊讶表情--这人绷着脸孔像是五官都僵住了,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根人形的柱子,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手足无措的惊慌味道。
可惜九九不在,她还睡得沉。因此这洗沐间里,垂着头掉泪的春亦寻没有趁机逮住这一幕,好在日后拿来调侃叶起城。而叶起城也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不会笑了,也不快乐。她在哭,而惹哭她的那个人的暴行,原本是他可以阻挡下来的。
叶起城心里的闷疼,忽然变成了剧烈的痛苦。
他突然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热切的想要见到她的笑脸,听到她欢快的声音,看着她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指着他鼻尖,任性又蛮横的找他麻烦,他从来不曾觉得她讨厌,也不觉得那神气的叫战声不好听。
他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的错。
“对不起。”叶起城说。
她垂着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水面上波纹一重一重的滴滴答答,没有分毫停歇。
“对不起。”他又说一次。
他跟着说:“我没有将你保护好,让你伤着了。”他的声音有些轻,有些飘忽,有些模糊。
然而她至多是后腰上有块淤青,其余一点外伤也没有,完好得令人讶异,但她偏偏又伤得这么重,伤得她一颗热腾腾的心都冰凉下来,伤得她开始恐惧爱。
爱竟然带来暴力、带来羞辱、带来欺瞒。
爱将她的勇气与尊严都粉碎。
叶起城没有来得及阻挡罗永晋对她的暴行与恶语,但叶起城又几乎挽救了她,罗永晋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强行侵占她,没有真正的连同肉体都将她推进地狱。
来得及认清这充满虚伪与欺瞒的感情,自然是好的。
但在认清之后,心底冰凉的春亦寻,却深深的自厌自弃。
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是她识人不清,是她自投罗网,是她将自己一颗真心捧着让人来作践。
她对自己厌恶至极。
那是尊严都被尽数踩在脚底的恨与怨,以及羞耻。
如果不是她还有一点意识到叶起城始终没有离开,一起在她左右,恐怕她会默不作声的将自己手腕血脉划断。
叶起城望着她,像是对她这样的沉默有所警觉。
“不是你的错。”他低声说,“喜欢……对一个人有所爱恋,并没有什么不对。即使后来认清此人,受到伤害,但也……不全是错处。”
他说:“那日,不是去放花灯吗?阁里几位金钗都在镜照楼下接了绣球,有所姻缘的人才能接到绣球不是吗?花灯……你那盏写了名字的花灯,不是也放进镜照河里去了吗?如今你毫发无伤,又认清了那人心底真正所想,你可以放下……放下对那人的恋慕……”
他偏过脸,像是对于春亦寻对那人的恋慕很感到忿忿,又像是心里闷疼,那滋味复杂,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些别扭。
垂着头的春亦寻没有出声,水面波纹一重一重,顺着她呼吸起伏而晃动,那不断掉落的泪珠子却略微减缓了。
叶起城没有余力去注意这样的细节,他额边浮起汗珠,像是说出这样三言两语的话,竟比他与人真刀实枪的动武还要费事。
“那人没有眼色,识不出你的好,你就、你就不必再把心放在他身上,你对自己好点,让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也……也、也能让那人悔不当初吗?”他说得结结巴巴,几次都要咬到舌头,“日后他再来找你,你就把他远远隔开,我会帮你的!”
他说得浑身大汗,臀上的伤处痛得热辣,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春亦寻不知何时微微抬起头来,唇色苍白,脸庞却有红晕,那是热气蒸腾所致……脸上湿润,眼角红红的,几条泪痕还很明显的滑过她脸颊。
她没有在哭了。
叶起城呆呆的望着,看着,然后毫无自觉的出了口大气。
像是终于放下心来。
春亦寻的目光有些恍惚,却始终盯着他脸面,她几乎没有看过叶起城的脸,更别提一贯的眉眼上没有表情的叶起城,竟然在脱下面罩之后,会有这么多的表情变化。
并不是夸张显着的,却远比平常的淡漠,来得更加生动丰富。
比起罗永晋温文的书生脸面,有着杀伐气势,心里冷硬的叶起城更加的威武强悍,若要比喻,罗永晋也许就是食草的绵羊一类,而叶起城便是撕裂疯狼的狮。
她曾经很不喜欢叶起城的狩猎气息。
她现在明白了,因为那种明显的雄性气质,令她感到危险与害怕。
春亦寻喜欢的对象是书生,而是因为书生的温文柔和,让她不会感到畏惧与紧张。
“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三千阁,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会进到此地……”她说,“我还记得,幼时家里,隔着一架篱笆就能瞧见隔壁院里的风景,哥哥都会抱着我爬树,偷瞧隔壁院里的人。”
她笑了一下,无意识的,“哥哥知道隔壁住的是一个书生和他的发妻,哥哥偷瞧人家是想要听他读书念诗,我只是因为跟着哥哥才听得那么几句……那书生长什么模样,我不记得了,但总记得他的声音,软软的,很温柔,他总和他的妻子在院里走走,两人牵着手,那书生教他的妻子念诗背书,那模样一直记在我心里……”
她恍惚了一会儿,又轻声说:“我总是听着那书生和他妻子说话,一直到我哥哥背上睡着。”
叶起城的手动了动,又忽然握成拳。
“后来,爹的生意失败,欠下大笔债务,自尽死了……娘来不及跟着去,就被那债主捉着,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哥哥想带我逃跑,但两个小孩儿,哪里跑得过人……我和哥哥被拆散,我哭得脱力,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几次,最后就落到这里来了。”
她忽然往叶起城的脸面看了一眼,又别了开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幼时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记起来这么一点。九九老是说不明白我怎么就是认了死理的喜欢罗公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就是因为总记得那隔壁院里,住着的书生夫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