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拳脚相向,已是第十日。
这对兄弟非得把对方打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为止。但至今还没人肯认输。
真夜扭了扭擦破皮的拳头,咧嘴道:“有嘴笑我,也不想想自已被封到这个好山好水的雒地,每年贡赋之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却不知道及时行乐,只想着自已有多么可悲,换作是我,老早逍遥自在快活过日子了。依我看来,遥影你也没有多聪明。”
“你不用得意,我没有那么可悲,在你还没坐上王座以前,我一定有办法找机会取代你。”缠斗中,体力逐渐耗尽,骄傲之心却反而被重新激起的遥影不服输地道。
已经忘记当时怎么会想跟真夜来个同归于尽,甚至是结束自已的性命了。眼前他只想彻底把真夜打倒在地,让他再也得意不起来。
“取代我?”真夜大笑。“你要怎么取代?在朝廷眼中,你假传死讯,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若有本事,有胆量,就替我找一条生路,我保证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还会站在你背后,当一根最可怕的芒刺。”他咬牙切齿说出口。
殊不知真夜就等他这句话。这代表,遥影至少愿意再活上二十年。
终于明白,何以当今君王要将他兄弟中最句威胁的路王叔摆在身边看着了。
未来,他有几个兄弟,背后就会有几根芒刺。
遥影不过是第一根,将来还有得痛。
既然是一辈子要背负的,除了狠下心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扔出怀藏在腰间的匕首,真夜垂眸,沉声道:“那么,你就把匕首捡起来吧!”
茶靡花,开了。
黄梨江撇开短暂投向墙边的茶靡花的视线,矮身钻进马车里——
一只手揪住她衣袖,带缘哭丧着脸问:“大人,你去哪里?”
“不要叫我大人”黄梨江冷然道:“我辞官了。”说着,扯回衣袖,让马车起行,离开东宫,再也不回头。
带缘不信,还紧跟在车旁,大声追问:“大人、大人!你别走啊!你走了,殿下怎么办?”
车中人不发一语。只见沿途路人皆看见东宫的侍从紧追在马车旁边,哀求黄梨江继续留任东宫少傅,但黄梨江始终不回应。
马车很快将东宫侍从远抛在后头,黄梨江去意坚定,毫不留恋。
黄梨江辞官,耳语四起。
中途,在御街上,两车短暂交会,另一车里坐着史部侍郎木瑛华,只见两人于马车交会时,短暂隔窗交谈,那木瑛华道:“本以为你是道清流,没想到竟然是贪生怕死之徒。”
黄梨江哼笑一声。“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若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清流,浊流。木大人,再会了!”
“黄梨江辞官了?”
同样的一句话,在三省六部、在后宫、在百官家中、在市井隐僻处、在天朝隆佑二十年春末,像晚开的茶靡花一般,悄悄地吐露微妙的资讯。
在此同时,春末夏初的后宫里,天朝三公主抗旨拒婚,已绝食三天。
白衣公子负手站在云水乡一僻静小楼窗前,俯瞰着流经阁楼下方的清澈流水。
天光云影倒映在流水中,与秀丽人影交织成风景。
未久,水中那俏生生的倒影旁多出了一个高达的男子身影。
白衣公子笑看着如镜般的水面道:“回来啦。”
那男子双臂环住白衣公子纤细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圈入怀里,下颚抵着她柔软发顶,与她一同望着如镜水面上终于成双的丽影,视线缠绵。
“嗯,回来了。你还好么?”一回京,还没入城就听说她已辞官,想来他远赴外地的两个月期间,情势不知为何突转凶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原以为,在雒地会比京城难为,却不料她几乎九死一生。
黄梨江回转过身,仔细打量着真夜,似想看清楚他是否一切无恙。
两人对视良久,在彼此身上都看到了一些沧桑,但心意却是更加明确。
伸手怜惜地摸了摸他脸,发现他眼中多了一份坚定,她笑了笑,道:“辛苦你了。”要在手足亲情于成王之路上找到一条折衷之道,并不容易。
“你也是。”他知道她在闪躲刺客追杀时,受了内伤,很想解开她衣襟检视,但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只能以手由外而内,疼惜地探索。
明白这是无法逃避的处境,他们只能在险像环生的眼下,齐心闯出一条路来。不敢要求她陪他同生共死,假使她不愿返回东宫,他会尊重她的决定。
“过几日,你到我家来吧。”她说。
他微微一笑,点头。“也该去提亲了。”完全没有要她涉险的意思。
黄梨江忍不住笑出声。“当你的臣,与当你的妻,不知道哪个身份比较危险?”
可能同样危险吧!但他已经回来,也打算正式宣战,不会放任兄弟们前仆后继地做出傻事,更遑论让人来伤她一根寒毛。
“如果你不想继续漟这趟浑水,我们就当一对愚夫愚妇——”
“不准有这想法。”扬起一抹不认输的笑意,她道:“既然我已决心成为你的妻子,也将拿下朝廷首辅大臣的位置,就不会打退堂鼓,帮个忙,太子殿下,过几日,你到我家来,求求我吧。”
唯有真夜求之又求,她才有路回东宫去啊。
假籍辞官来闪避杀意,不过是一时权宜往后路还长得很,得先为之后的棋局布好棋路,局势才走得下去。
她虽已辞官,可君王尚未准许。
目前她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她却等不及要再重返朝堂。这一回,她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再被逼着失守成池,唱空城计了。
明白她的用意,真夜怜惜地道:“我得准备一副算盘么?”跪在上面求情,可能比较有说服力。
“算盘就不用了。”她笑道:“准备把人大轿来迎我回去就行。”学习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礼贤下士,那才够诚意。
“不过是个少傅,就要抬八人大轿,那就等我迎娶我心爱妻子时,该准备几人大轿呢?”
黄梨江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响,她抬起头,看着他包容的笑眸,定定笑答:“有你一人,足矣。”
尾声之一
史书有言……
“黄梨江回过东宫了。”
同样的一句话,在三省六部、后宫、百官家中,及市井隐蔽处,如散落一地的荼蘼花瓣一般,谣言四散。
史官记载:天朝隆佑二十年,夏,东宫少傅黄梨江,辞官而帝不允,乃责皇太子不好学之过,令明光太子潜心悔改,以八人大轿至黄汉林府亲迎其师回返东宫……
自那年起,其后数十年间,黄梨江这个人走出一条,在天朝的朝廷里罕见的官途。
他前后辞官十三次。
头一次,他以未能善尽提携太子为由,辞去官职,但君王并未立即准许,反而在半个月后,追责太子不好学的过失,命令太子用八人大轿亲自至黄翰林府向黄少傅谢罪,终于回任东宫少傅。
隆佑二十二年,他再度辞官,隐居兰陵,不料三年后,君王重新起用黄梨江,一纸圣旨就地任命他为御史大夫,职等正三品,代天巡狩。
那是明光太子新娶太子妃卞梁氏不过一年光景,因为突然染上不明眼疾,暂时离开京城,到距离京城两百里之远的兰陵行宫养病。
由于两人当时恰好皆在兰陵,曾有过主从师徒关系的他们,到底有没有重新取得联系,因为史官失史,天朝史上没有详尽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