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真夜又不真的是烂泥。虽然口气好大,虽然还没有那个力量,不过是一名没权没势的东宫小侍读罢了,东宫若没换人当,勉强能安然度日,可一旦风水轮流转,好运也就放水流。“对,我现在只是个侍读。”黄梨江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但我不会永远只是个侍读。”意志坚定的小女子最招惹不起,不知是谁燃放起爆竹,霹雳声中,她告诉他:“真夜,拜托你等我——”真夜装作没听见,只是笑道:“我就想,很多事情一回来就要变了——果然变天了,小梨子,要下雨了,我都快忘记盛京的春天老在下雨,穿上这身繁复的衣服还要被雨淋湿,早知道我该坚持要辆马车来坐的。”游什么街呢!
才说着。斜风挟着细雨横面吹来。黄梨江收起手中扇子,接过带缘递来的伞,为真夜撑开一片无雨的穹顶,自己却落在细雨中,马儿走得很慢,主要是因为使者经历千辛万苦出使异邦,得很幸运才能平安归国,这荣耀得与君臣共用,因此,他们必须牛步行走御街上,接受众人的观瞻,直到进入那九重宫阙,拜见至尊天子。
他是太子,他撑伞,旁边的随从淋雨,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当他看着身旁少女头脸满是雨水,还拼命为他撑伞时他终于明白,他真的不是块当太子的料。连淋雨这种小事,他都舍不得。勒住坐骑,他在众人诧异下接过黄梨江手中那把伞,随即下马走到围观人群前,将伞送给一名抱着小娃儿的妇人。“年幼的孩子最怕淋雨受寒,这伞请夫人拿着。”那妇人万分惊吓地接过伞,双颊顿时绯红起来。“殿,殿下?!”真夜微微一笑,“别怕,拿着吧。”转身重新跨上坐骑后,他在黄梨江温柔的目光里继续牛步前进。 “做什么这样看我?”
“……殿下衣服湿了。”
“湿了再换就好了。”
“帮殿下更衣很累。”老是挑剔东,挑剔西的。不能太紧,又不能太松。“哦,侍读辛苦了。”总不能说他很享受小梨子为他更衣的过程吧。“殿下若能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就应该保重身体。”虽然她怕极了真夜的意外之举,但刚刚,他送伞给那名妇人时,脸上的表情好温柔,她知道那是真夜的真性情,虽然身为储君不能这么仁慈,但他不愿意独自撑伞,宁可与众人一起淋雨的行止,仍教她为他……“哎,这披风真碍手碍脚!”真夜留意到她浅色衣物被雨淋湿,此刻有些贴身地黏在肌肤上,不觉蹙眉,扯下身上披风覆在她肩上——虽然也是半湿的。“你替我保管。”明白他们正在众人眈眈注视下,黄梨江拢紧那保暖又略能防水的深色披风,声音响亮地回应:“遵命!殿下!”闻言,真夜略略挑眉。遵命?过去四年里,小梨子从没跟他说过这两个字吧!然而此刻他需要留心的事情太多,无暇专注在他侍读身上。马蹄走过之处,溅起因雨而连绵的烂泥。
真夜啊真夜……千万别忘记,在众多皇子中,你只合适众人之末。看见王皇后领着宫里众嫔妃与皇子皇女们在宫里列队等候时,真夜并不意外。母后对他期许甚高,此次能够平安归来,脸上必然十分有光。尽管她只是站在一旁凝目以望,但他仍感受得到那份欣喜若狂。“皇兄,恭喜你平安归来,圆满达成海外出使的任务。”皇兄弟们以二皇子遥影为首,向他恭贺。真夜笑了笑,与兄弟们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在王宫内臣引领下,走进偏殿换下湿衣,准备拜见君王。更衣时,他对身边侍从道:“小梨子,你跟着我累了大半年了,等会儿我入殿后,接连几场宫宴是少不了的,母后和太后那儿也得去请安,没好几天出不来。你不必在这里枯等。让龙英先送你回家,跟家里人团聚吧。”正站在小凳上帮真夜调整弁冠的黄梨江双手没停下来。“殿下不必理会我,等会儿入殿,自己可得多留意,规矩些。”别说出不该说的话,或做出不该做的事才好。带缘站在真夜身旁,为他一身礼装做最后的整理。真夜等黄梨江一跳下小凳,便将她拉到面前。“你不想家?”
“想。”她好久没见到家人了,当然想念得紧。“那就乖乖听我话,先回家去,龙英——”
“不。”她阻止道。“我等殿下归来,再一起回去东宫。”她是东宫侍读,就算再怎么想家,也得把真夜摆第一。
不说出她其实有些担心他会出事。毕竟有大半年不在朝中,国内发生过什么事,情势有无变化,他们都不知晓。倘若情势稍有生变,真夜又无意间出了差错,她担心……
距离这么近,他当然看得见她眼底的忧虑。笑了笑,似想安她的心。
“好吧,你要等便等,可我入殿后,你先把一身湿衣换下来吧。若不想等也不要紧,尽管吩咐龙英送你回去。”
“好。”她点头,心底早已打定主意,不动摇。
真夜再深深瞅了她一眼,似想将眼前这张芙蓉颜铭刻在心底般,他扇柄轻敲了敲带缘的手臂。“太松了。”
带缘方束紧腰带,不觉皱眉道:“殿下似乎瘦了些。”以前这宽围不松不紧,是刚刚好的。
“废话!船上是能大鱼大肉的地方么?”海上航行数月,没有新鲜事物可吃,不瘦才怪。“赶快帮我调整腰带,我等着宫宴时多吃些山珍海味哩!”
带缘嘀咕:“殿下若真肯多吃些就好了。”明明每回入宫都吃很少,还夸口哩。怕只是说给公子听,想安公子的心罢了。
难道真夜在宫里都吃的很少?黄梨江才眯起眼,就见真夜那把用来装痞的扇子不轻不重的敲在带缘硬头壳上。
“少罗嗦。”真夜笑斥。着装完毕,环视众人一眼,他交代道:“大家辛苦了,等回东宫后,再好好休息吧。”
“殿下慢走。”龙英与朱钰齐声道。
他们送真夜出门,看着由宫里内臣领向大殿的青年背影。
黄梨江一时没察觉自己的心情颇像是民间那思君早归的女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倚门相盼红颜老。
没忘记自己终究是个侍从,回过头,她问:“带缘,你刚说殿下在宫里似乎吃的不多,怎么回事?”虽然她入东宫已有四年,但论起资历,带缘可算是她前辈。
“啊,公子没发现么?”带缘侍候真夜多年,早年经常伴他入宫时,他就知道了。“殿下除非是皇后娘娘为他准备的宫食,才会全盘食下;若是其他人准备的,他顶多吃个一口、两口,不曾多吃的,挑剔的不得了。有回我忍不住向殿下讨那些他不爱吃的,他不给,回来后还凶了我一顿哩,说是他不吃的东西,也不准我吃。呜!明明看起来都美味的不得了……只能看不能吃,多可惜啊……”
黄梨江眼皮微微抖动了下:“带缘……殿下说的对,他不吃的东西,你最好也别吃。”否则怕哪天吃到有毒的东西都不知道。
不是不曾听闻隆佑八年时发生在宫里的那件惨案。
君上极宠爱的夏妃被毒死,当时惠昭皇后嫌疑最大;而后皇后遭废,事隔两年,真夜的母妃被册封新后,同年,他以嫡子身份入主东宫……
事隔多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业已湮没。然而宫门深似海,这外表富丽堂皇的宫廷里,不知埋藏着多少外人无法窥见的丑陋与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