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对某些不曾见过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称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才是东宫太子,想必也没有人会怀疑吧。
尤其这两年来,小梨子的身形抽长许多,虽然体型仍偏纤细,但不再是个孩童了;更别提他眉眼俊秀,虽然才不地十五束发之龄,却已迷倒他东宫里一票老少宫女。像小梨子这种相貌、体格偏向弱质,却又不至于风一吹就倒的书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对男子的审美偏好。
他进退合宜,外世圆融,初相识时,他那一向棱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隐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进宫,但小梨子却经常被母后宣召。
他听说,黄梨江之名已经在宫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他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边有个秀逸如仙的美丽侍读。
重点是,自两年前那次御沟落水的“意外”后,不时出入宫廷的黄梨江竟不曾现出过岔子,就边九皇弟也没机会再刁难他,他很妥善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伤了。照理说,他应该要为此开怀,可心里为何仍有那么一点抑郁?
是因为小梨子很少再对他笑的缘故?
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处事仍然进退有据,但真夜明白,他们之间确实多了一分隔阂。他不能怪他,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两人之间那份到为难得的信任。
只是,难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毕竟是这么个他想深交的人儿……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么他会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关不住的大鹏鸟,那么有朝一日终究得放他飞去吧。
预感着当他羽翼满时,就会飞离他的身边,图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允许。”黄梨江冷静提醒。“卑职听说宫里还有人下了赌注,娘娘禁不起颜面扫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时这么了解宫廷?”话才脱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两头入宫,不了解宫里头的状况才是奇怪。”
黄梨江没有再应话,只是将手里长弓再次递向真夜。
“殿下,请。”
真夜笑笑地接过长弓,从黄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来,在射师的指导下,颇有架势地摆好姿势,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来个百步穿扬。”很有自信的样子。
黄梨江双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着。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扬——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扬树,箭矢穿过繁密扬叶,碰到树干后,就无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围观的人忍不住纷纷咋舌,为太子低劣的射艺摇头叹息。
真夜回过头来,对上黄梨江的眼,却只看到一派寻常与冷静。
“射偏了。殿下,请重新练过吧。”
好个黄梨江!真练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决定再试试。他两手一摊,咧嘴道:“人各有所长,在射艺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问殿下有何擅长?”黄梨江不抱期待地问。
真夜颇有自信地回答:“我颇识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机会,我唱给侍读鉴赏鉴赏。”
“殿下何不现在唱来听听呢?”忍不住挑衅道。
真夜缓缓环视了周遭,摇头笑道:“现在?在这里?不妥。”
“怎么不妥?”唱首曲儿还要挑时辰?黄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觉得……不妥。”真夜迟疑地道。
黄梨江冷静地想:这个人还能有什么事情惊吓到他?
“卑职是殿下侍读,殿下有专长是一件好事,还请殿下赐曲。”
“真要听?”真夜状似为难地问。
“卑职洗耳恭听。”他从没听过真夜唱歌,认为真夜只是想找借口逃避箭术练羽,正想顺势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专心羽射。
不料真夜却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树旁,引吭高歌——
“久闻姑娘生的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别唱了!”尚未听罢,黄梨江脸色铁青,揪着真夜快步离开人群。
真实,真夜清朗隽爽的好歌声教黄梨江为之一愣,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不料才细听没两句,他的脸色便迅速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被硬拖着离开人群的真夜一脸无辜地问:“欸,不是想听我唱?”怎么急匆匆拖着他走?
黄梨江绿着脸,直走到众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俩的一处回廊下,才放开真夜胳膊,抑不恼怒地道:“我哪里知道会唱那种不正经的小曲……是去什么地方学来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宫,没守在他身边之际,偷偷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吧。那样调情露骨的曲儿,只有民间治游之地……
他一贯冷静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没这样发火了呢。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应:“说呢?”
“要我说?”黄梨江紧抿了下嘴角,“那种艳歌可不适合在人多的场合里唱 。”
明白真夜不过是有意恼他,试他——他黄梨江伴他三年,怎会不明白他的想 法——想及此,原先涌上心头的恼怒稍稍平息下,他脸色一整,调匀气息后,才 缓缓说道:
“殿下贵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诵《关雎》,倘欲抒发情思,大可浅唱《蒹葭》,民间艳歌质朴轻佻,倘若被有心人听见,造谣生事,岂不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少年冷静分析的态度令真夜有些讶异,有些欣喜,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难得正经的他,徐声道:“侍读,这两年成长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然而他下一句却是:“只是我以为,诗经太过文雅,不如民间艳歌来得热情直接。天朝立国百年来,民风一向文质彬彬,却不知民间里弄里,藏着这许多热情奔放的艳歌;身为储君,自是应当了解百姓们真正的想法,所以学了些艳歌,有些曲儿确实颇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开场合里歌唱的话,不知侍读可愿意在私下无人时,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听他唱那些让人脸红的艳情小曲?好像在对他求欢?
“殿下美意,卑职心领了,可惜卑职不通音律,无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黄梨江理智地拒绝。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轻叹:“侍读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艺兼备,奈何独独不通音律,莫不是随口推脱吧?”
若是以前的黄梨江,定会直言反驳,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忘了曾经提醒过卑职的话么?”真夜曾亲口教他要懂得保护自己,放掉无谓的天真,“当殿下的知音人,只会给卑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看不出当中有任何好处,又何必庸人自扰,去效法那高山流水的钟子期?”并非真不懂音律,只是不想当他太子的。太麻烦。
真夜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提出一问,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复。
怔愣片刻,他莞尔。“那真可惜。所以宁愿做那木瑛华的知音人,而不愿意做我的?”
打从两年前木瑛华出手救了黄梨江之后,两人便有了来往;近来木瑛华仕途顺遂,偶尔来东宫拜访,都是想说服他这侍读赴考科举,与他共同在朝中效力。没料到真夜会突然提起木瑛华,念及恩人,黄梨江不觉微微一笑。“木大人确实是个知情识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