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她不太相信这地方会有好木柴;等用指甲刮破树皮、看到干枯的木柴表面渗出油光时,她才相信,那果然是即使在雨中都能燃烧的桦木。
正因为有它做引子,她那时才能把火塘里的牛粪饼点燃。
这座毡房既小又破,从里面安放着马槽和栓马桩,以及四处散落的马料羊草来看,这里根本就是圈养牲畜的地方,因此她决定整理好后,用来充当天马“青烟”的厩房;大马槽已经拿去做了澡盆,小的这个,就留给青烟用了。
她在两座毡房和嘎纳湖之间来回奔忙着,一直没有停歇,其间,还不时去看熟睡的常惠,为他盖被擦汗、更换头上的冰袋。尽管她的碰触,有时会让他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也张开过眼睛,但他并未清醒。
夜晚来临时,她已收拾完两座毡房,喂饱了“青烟”,还把该清洗的东西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并把水罐装满清澈的淡水,还从湖边采了可食的野菜。
此刻,坐在火塘边,芷芙正用擦洗干净的铁锅,准备着她和常惠的晚餐。
房内非常安静,只有床上常惠粗浅的呼吸声,和隔壁青烟的鼻息。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边的草药根,那是她在旷野里找到的,虽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难入药,但烘烤后用来烧火,仍可驱虫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气息,和浓郁的草药味中醒来。
张开眼睛的瞬间,他迷惑了。
床,柔软而不熟悉;气味,温暖却怪异,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眼前簇新的毡帷上,火光在跳跃;头顶的穹庐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轮廓;脑后高而暖的药枕散发着药香;而身上,他触摸到柔软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视线徐徐降下,落在火塘边那个纠缠在他梦里的倩影上时,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没走,还在这里!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静默中消化着又看到她的惊愕。
他对她的不肯离去虽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么生气了。
大概是为了留意他的动静,她没有背对他,而是微低着头,面朝燃烧的火焰,坐在他的对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实说,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有着娟秀细致的五官,和高丰满的身材。
那浓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默默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翘的鼻头,嫣红的小嘴总是紧抿着,看起来很严肃。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间那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冷傲之气,那让她沉静的目光,显得格外凌厉。
她好像不会笑,记忆中,他从没见她笑过,更没听过她的笑声,对此,他感到遗憾,不会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更何况她还有着臭脾气。
如果不是这次相逢,他永远不会知晓芷芙是如此固执而大胆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温顺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将他“掳走”,让他在匈奴人面前尊严扫地,还无礼地扒光他的衣服,为他洗头、洗澡……
令他最为恼火的是,无论他好言相劝,或是恶言驱逐,她始终不笑不恼,摆出一副双唇紧闭、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虚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当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摆弄,而无法反抗;但他更气她无视他的抗议和要求一意孤行;现在,被她不顾一切地折腾后,他愈加没法跟她计较,因为尽管面子尽失,可他确实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个好觉。
唉,早在认识解忧时,他就知道她的这位侍女乃游侠后代。
游侠多为藐视礼法之辈,一向率性,他又怎能与她计较?解忧派她来,大概就是因为了解她大胆敢为的个性,否则,换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骂跑了。
常惠暗自叹息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巡视四周,不想再为她发愁。
第2章(2)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毡房──他的“牢笼”,有了令人惊讶的改变。
不仅床边换上了漂亮的帷幕,门上破烂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毡;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马具被整齐摆好,凌乱与脏污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都是芷芙的功劳。
可即便她利落地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带来温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仅违背他的意愿、毁坏他的清誉,也会害她失去名节;更何况,一想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他就头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大声吼叫,与人争吵的人,但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总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闹。
见鬼,怎么又想到她那边去了?惊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时,常惠暗自咒骂着,稍动了动身体。
不料这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火边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过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常惠没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回火边,拿着药碗折回。
他皱眉。“又要喝药?”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他在她伸手前撑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坚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药碗递给他。
常惠接过,一口气把药汤喝光,嘴边立刻送来一块温热的布;他毫无选择地任它擦掉漏在嘴边的药,然后瞪着两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开。
看来,我真的没法赶走她……
注视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沉闷的女人。
这对一向自诩为人机灵,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常惠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挫折。
也罢,芷芙非要留下的话,就让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计较了。
再说,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过他,脱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谈什么“礼义廉耻”、“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吗?
“天黑了吗?”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开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并没有抬头。
“黑多久了?”他再问,因为他发现,令他难受的沉默,对她却是种享受,而他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要难过,就大家一起难过吧。
“很久了。”
“你吃过饭了吗?”
“没。”
从早晨到现在?“中午也没吃?”
“嗯。”
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极忍耐地说:“架上有肉干,罐里有稞麦。”
“嗯。”
常惠愣了,那为数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邀请她吃,她竟连点感恩的意思都没有!心情一暗,他阴沉地问:“你真要留下?”
“是。”
“因为解忧要你来,所以你不愿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无温度,又吝于言辞的回答,终于激得他低吼起来。
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骂,芷芙吃惊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望。
其实她此刻心情正好,因为他看到她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赶她走,还很配合地服药;在她看来,那都是他身体和脾气开始恢复的明证。
瞪着那双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窜,可就是发不出来。
良久后,他转开视线,挫败地想:与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