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尊泥娃娃,光头僧服,双手执着一根竹苕帚,大脸哈哈笑,眉毛笑弯了,眼睛挤眯了,不仅表情生动,连衣服绉褶也剔得条条分明。
若非他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一个小小女娃儿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塑像?
“小妹妹你的手好巧,你刚才见到行智师兄了吗?”
小女童视线由瀑布转回,垂眼去看她手里的泥娃娃。
“真的好像行智师兄。所以这个大老爷也是你捏的喽?”他顺手拿起大老爷娃娃,朝她笑问,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心头蓦地震动了下。
水眸盈盈,好似湖水晃漾,阳光跳跃其中,闪动出柔亮的光芒。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何来这种奇异的震动心情?他不解地凝看眼前幼小的女娃娃,那应是稚气的眼眸又怎会像是猜不透似地呢?
“你看啥?”小樱唇突然吐出娇腻的嗓音。
“原来你会说话!”莫离青回神,惊喜而笑。
“做什么拿我的娃娃呀!”亮晶晶的大眼睛同时瞪住他,口气很坏,可她那软甜稚嫩的童音却让质问语气变得像是在撒娇似地。
“你捏得很好,我瞧着喜欢,就拿来看了。”
“还我!”
莫离青递还大老爷娃娃,她伸手抢回,捧起娃娃,拿树枝细细重新剔出被他弄糊了的胡子。
“我叫莫离青。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好送你回家。”
“豆云泥。”
莫离青来到吴山镇七天,已知窦家窑是镇上最大的瓷器作坊。
“窦?”他拾起树枝,在地上写字。
他一笔一划写着,小人儿停下动作,一双圆瞳随着他的笔顺而下。
“红豆?绿豆?”童嗓微微上扬,带着嗲柔的尾音。
“不是红豆绿豆的豆,是这个窦。”他这才想到她年幼,应是尚未识字,便问道:“你是窦家窑的孩子?”
她置若罔闻,大眼眨也不眨,就瞪住这个笔划很复杂的窦字。
“云霓?很好听的名字呢。”他继续写下去。
“泥!泥巴!”嗓音显得兴奋。
“云泥?不会吧?应该是这个云霓。”说毕已写完两个大字。
原是高高扬起的羽睫垂盖下去,掩去大眼的光采,小小的唇瓣缓缓地噘了起来。
“红豆泥巴好难写……”小嘴嘟哝着,小脸蛋也委委屈屈的,蓦地嘴角撇下,放声大哭。“呜啊!我不要!我不要!呜呜啊!”
“哎呀,怎么哭了?”莫离青一慌,抛下树枝。
“我不要豆云泥!我不会写!我不要啊!呜呜……”
“这是爹娘给你取的好名字啊,哎呀这个……你别哭嘛。”
莫离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子拍她的背,一下子揉她的头;可小人儿哪管劝哄,涕泪齐喷,滔滔不绝,比那瀑布水势还要凶猛,小眉头小鼻子皱成一团,一张小嘴呜哇哇地哭嚷个不停。
“呜啊!都说不想来了,还叫我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啊!”
“好好好!哥哥这就带你回去了。”
“呜呜,哥哥带我回去?”小人儿抽噎问道。
“是的,哥哥带云霓回家去。”既已知道姓名,寻人便不难。
“呵!”小脸蛋仰起,绽开一个憨甜的笑容,仍泛着泪水的黑眼珠变得灵动,滴溜溜地转过他的脸孔。
莫离青舒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巾子。
“云霓好乖,哥哥帮云霓洗把脸。”
他将巾子浸了水,擦去云霓脸上的涕泪,小小的脸蛋软嫩得像块豆腐,吹弹可破。他细细抹了几回后,再带她来到池边,蹲下将小身子环抱在胸前,抓着她一双小手浸入水里,仔细帮她洗去沾了满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经很小了,十只指头更是又细又软,有如新生的嫩笋尖,他得很轻、很轻地搓揉,生怕一个不小心,他的大指头会拗断她的小指头。
怀中小人儿变得安静,似是很放心地倚靠着他,小辫子搔动着他的脸颊,孩童的香软奶味扑鼻而来,他不觉逸出温煦的微笑。
秋风吹来,水面泛出一圈圈涟漪,有了些微凉意。
“好了,哥哥帮云霓擦干手。”
“唔……”她的小头颅垂了下去。
“啊?睡着了?”
他露出微笑,一个小孩儿早起走了这么远的路,应该很累了。
拭干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儿,让她趴睡在他的肩头;转头看到地上的两个泥娃娃,也不管湿黏,拾起就拿在手里。
走上小径,瀑布水声渐行渐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动落叶的脚步声,穿过林间的风声,以及远处更高山上的鸟啼声。
“哎!我的金刚经。”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记起那卷被他遗忘在翠池边的经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过来取吧。
他加快脚步,前方忽然传来讲话声响,好像很多人往这边来了。
“老爷,应该没错,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这条山路。”
“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人影,傻和尚会不会乱指路?!他要敢骗我,我就再也不布施给觉净寺了。”
“啊,老爷,是小姐!”
莫离青停下脚步,看到七个男人跑了过来,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神色紧张,其中一个穿着绿底绣金华服的胖爷,显然就是那位老爷。
铜铃眼,招风耳,大阔鼻,圆鼓鼓的两颊,长长的大胡子,这……简直是将大老爷泥娃娃着上颜色,吹口气让他活过来了。
他目瞪口呆,抱着小人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贼拐子,快还我女儿来!”大老爷立即跑上前要抱云霓。
“你是云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云霓?!”窦我陶一双肥手伸进莫离青的胸前,准备抱走小人儿。“一定是你这贼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图拐我家云霓。”
“窦老爷你误会了,是她自己说她叫窦云霓。”
“她自己说?”家丁们面面相觑。“小姐从来不会说话啊。”
“呸!云霓会说话?!我立刻去觉净寺佛祖前磕一百个响头!”窦我陶怒气冲冲,又见女儿一动也不动,更是惊恐不已,急着扯人。“你是迷昏她还是欺负她了?她怎么了?”
“窦老爷,云霓没事,她只是睡着了。”莫离青赶紧解释道:“她说有人叫她来,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没看到别人。”
“哼!谎话说第二遍就没用了,你们还不将这小子绑送官府!”
六个家丁加入抢人的战局,莫离青不欲云霓被拉伤,又被窦老爷一双肥手掐得发疼,早就放开了双手,可脖子却被勒得紧紧的,那是仍趴在他肩头的云霓伸出一双小手,紧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们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离青无奈地放开双臂,只见小人儿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随即又抱住她,轻声道:“云霓,你爹来了,跟他回家吧。”
小脸蛋往他肩头蹭去,就是不肯抬起头来。
“云霓啊!”窦我陶转为一张哭丧脸,好不哀怨。“爹来了呀,呜,爹找你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见了你,爹娘几乎翻遍吴山镇,呜……给爹抱抱啊,别让这个贼拐子给骗了。”
“窦老爷,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巧遇令嫒……”
“你闭嘴!看你到了衙门还敢不敢继续骗人!走!见官去!”
窦我陶用力拉扯莫离青的袖子,突然被这么一拉,莫离青脚步踉跄了下,但他仍稳稳抱住怀里的小人儿,倒是窦云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