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讲义气,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气,他明白。
藏在园中一座假山后头,他放开钳制,君霁华原还揪着他的手,咬得身子隐隐作颤,他也没打算抽回,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尽是血味,齿根酸疼,但心中愤怒……愤怒啊……
好半晌,他们俩就这么对峙,一直到君霁华呼出一口气,她齿关终是放松,徐徐离开他的手。
……没力气了。
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连串的事让她体力大消,连咬人也得花力气的,太累了……
喘息着,她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块肉,寒春绪却看也不看手上新伤,见她忽地跌坐于地,他目中极快地刷过一丝紧张情绪。
他绷着脸,矮下身蹲在她面前。“不问我为什么?”
君霁华有些失神地扬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语:“……为什么?”
寒春绪道:“我不能让你留在三合院内,那里太危险。”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里?”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头,轻摇。“别再编谎言,你根本没想过要上江北投靠叔婶!是他们把你卖了,他们不会对你好,你心里清楚!”
她一颤,双眸睁得大大的,小脸白中透着虚红。“我可以……可以养活自个儿,天大地大,走出去了,总能寻门路过活……”
“一个十二、三岁的毛丫头,怎么挣活?卖唱吗?明明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临了却要靠在这里学到的技能谋生,不觉讽刺吗?就算真逃了,在街头又唱又舞,挣那么一点点钱,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这种打杀不眨眼的恶人,你又怎么活?”
在她眼里,他绝非恶人。然,这样的话,此时的她已无法道出。
她定定望着他,眼眶发热,却努力不让泪珠滚落。
寒春绪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归想,他按捺住那股冲动。
“留下来吧。”他淡淡勾唇。“留下来,读书写字、习舞练琴,把该学、能学的全都学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争位夺名,你就更该去争、去夺。既然踏进来了,要当就当最强的那一个,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她和他其实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风尘,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远向前看,不回头。
最后,还是克制不住地抚上她的颊了,她没有躲开,仅是张着饱含水气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脏重重一抽,这欲断不能断的滋味啊,太不争气……他寒春绪总算尝到什么叫儿女情长!
他的心底落了一颗种子,悄悄发出情苗,却不能不割舍。
现下的他什么也给不起,这小小、嫩嫩的一朵洁花,来到他手心里,他若不放,只有绝路一条。
“君霁华……”唤着,下一瞬,他倾身过去,蝶吻般以唇刷过她稚嫩唇瓣。
极轻吻过,极快退开,看到她震惊地挑高秀眉,飘忽虚迷的神情出现了波动,他终能稍稍稳心。
“君霁华,你别逃。”他目光坚定。“别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壮大起来。
王若不死,他如何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霁华似懂非懂,被他此时的眼神震慑住了,那双眼透着势在必得的神气,像冲着这混沌世道,像冲着她……
她傻愣愣,心房闷痛,厘不清思绪。
这当口,似有人察觉到假山后的声响。
那人走来,脚步声愈来愈清楚,往假山后头一探——
“……霁华?!霁华……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吗?怎又回来?”
君霁华倏地转过脸,瞧着那人,再倏地掉过头——
她整个人不禁一震!
那个和她养出“逃命情谊”、又突然轻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见踪迹!
他走了。留下她一个……留她在这里……
“走都走了,你回来干什么?!”她身后的姑娘急声问。
她悄悄逸出口气,方寸仍绷着,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着假山,她缓缓撑起身子,旋身面对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来。我知道自己辜负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
既然踏进来了……就当最强的那一个吗?她、她能吗?
第3章(1)
五年后
太湖边上的苗家大庄子“凤宝庄”,以种桑养蚕、取丝制绸起家。
今年立冬,“凤宝庄”的太老太爷过百岁大寿,苗氏子弟遂齐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为了替太老太爷贺寿,打算连着三天席开百桌,京城四大戏班、五大杂耍团亦费尽心思请将过来。
但,这都不算什么孝心,最讨太老太爷欢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儿听来一江南北两位花中状元的名号,非要儿孙替他把那两个玉人儿请来,说是与两姑娘说说话、斗斗酒,百岁也如活龙。
太老太爷此愿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银哪里能手软?怎么都得把江南、江北两花魁娘子迎来!
提前几日住进“凤宝庄”,君霁华在这儿受到极好的款待。
说穿了,她出身这般低下,该被人瞧不起的,却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兼之能歌善舞,在几番“厮杀”后夺了花魁之名,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价水涨船高,来到“凤宝庄”,倒像主人家相请而来的娇客,而非为了拿钱献艺。
“女儿啊,这‘凤宝庄’苗家绝对是头肥羊,肥得流油,家底子厚实。真金实银的不说,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体面了,娘这次跟着来,就是想帮你多看看。这几日你也替自个儿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爷、大爷、老爷们,你有瞧着顺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夺花会’的请帖送一份过来。”
说话的中年妇人五官及得上秀美,双目尤甚精明,脸上的妆十分浓艳,却也难掩岁月刻下的风霜。
君霁华赤裸身子坐在大浴桶内,原是静心浴洗着,连两名贴身小婢柳儿和叶儿也都遣出去守门,不需要跟在她这儿伺候,哪知一刻钟前牡丹红不请自来,款款摆摆走进青玉屏风内,对着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夸,咱这火眼金睛的,相人奇准,自你七、八岁进‘天香院’,你那张小脸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将来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几日,教娘找得可苦了,还好最后是想开了,自个儿又乖乖回来,要不,能有今儿个这场盛待吗?我本还担心音翠从了良,嫁给人家当小姨太,咱们‘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边,你倒接替上了,还更显本事,两下轻易就夺了魁,那些个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较劲,她们也配?”
君霁华也不插话,由着她叨叨念念,扯来小婢适才为她备在一旁的长巾,有意无意地掩着微露出水面的胸脯。
这几年,牡丹红对她这个“女儿”算得上好了,就连那时她逃跑后又主动返回,牡丹红小罚她一顿后也没再多为难,后来又见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习艺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霁华心里清楚的,这样的“好”,其实是建构在利益之上。
利字当头,她安静乖顺地当棵摇钱树,她的“娘”当然疼她入心。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近两年,她要对“天香院”里的一些事看不过眼,说的话多少有些分量,牡丹红迁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绝、太阴损。
“霁华好女儿啊,你得替娘挣脸啊!江南的花中状元落在咱们‘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绮罗园’的花魁娘子齐名,这回你和那个朱拂晓,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同台献艺,你可不能让人家压了气势!”绕着浴桶边走边说,越说越激动,见水里的人儿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语,牡丹红不禁大叹。“唉唉,就我一个紧张兮兮,你倒好,左耳进、右耳出的,没心没魂似的,想任我念个痛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