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婢女,这般的轻松快意,羡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头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谄媚,不用为主子添饭夹菜,多好。
她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纳闷,想不透……
为什么妆匣里的首饰越来越少?
一些值钱的金簪银环、钿饰花钗,全都不翼而飞。
她是决计不敢动手偷窃,她视方府为家,敬重夫人及少爷,别说是偷拿高价珠宝,她连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谁能进海棠院里来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谨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妆匣中放入两枝金镶宝石簪钗,今早一看,又没了踪影。
少夫人不爱佩戴这些会光闪闪的发钿首饰,她总喜欢披散一头细腻长发,自然没有佩戴时无意弄丢它们的疑虑。看来,是有内贼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际,下手行窃。
“真是太可恶了!能进方家做事,已经比起其它府邸里毫无尊严的小婢长工来得幸运,夫人及少爷待我们不薄,不思感恩便罢,竞还盗取财物!”玲珑气呼呼向管事禀报,俏丽小脸嵌满不悦,要管事帮忙一块想办法。
“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个人都进得去,夫人担心少爷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着,若有风吹草动,不可能没惊动那些练家子。要说内贼,每天进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数完,你们每个人我都信得过……”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个奴仆都精挑细选过,很守本分、伶俐聪明,绝对是府中最优秀的丫鬟或仆役,不会行偷鸡摸狗的宵小之事。他又问:“是不是少夫人佩戴过后,将首饰收到别处去摆?”
玲珑立刻否决这种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宝饰物,她进府这么久,我还没瞧见她哪一天梳发绾髻,簪金缀银过。”
“好,玲珑,你再去取几件特殊点的漂亮首饰,摆进妆匣,这一回,咱们来个人赃俱获,要偷儿辩无可辩!”
管事要玲珑附耳过来,两人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商讨起捕贼计划——
下过雨的午后,香香泥草息,飘送满院,银貅从勾陈那儿回来,收起幻术,床上那具用来欺瞒玲珑与其它闲杂人等的酣睡虚影消失,方才安详睡卧于凌乱床榻上的“她”哪里还在?
她闻到一阵甜息,引她往那处去。
今天……妆匣里的美食多到满出来了耶!
银貅又是怔忡又是欢喜地站存镜台前,方型沉木妆匣的盒盖已经盖不密,被里头的会银珠宝硬生生撑开好大缝隙,露出可爱圆润的贝珠、鲜艳似血的红玉、透体碧绿的翡翠……每一条、每一件都新鲜可口,气味芳香,甜得掩盖掉此时藏身于一旁橱柜内,瞪大双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珑所散发出来的人息。
“最近担心方不绝的事,担心到没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这个看起来好美味哦!”一打开妆匣,马上在里头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银花,长长垂坠着透明水玉,银貅二话不说,先吃再说。
粉嫩小嘴红艳艳,珠翠点缀其间美不胜收,她衔着,三条水玉垂坠摇摇晃晃,美人叼美饰,两相辉映,不知是人儿美抑或珠饰美,如诗如画——下一瞬间,珠破饰裂,在两排白玉贝齿间,化为虀粉,软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面团捏出来的伪物。
管事与玲珑同时伸手捂住对方险些爆出惊呼的嘴,两对瞠得又大又圆的眼,只能在微暗窄处互视,无声问着:是我眼花了吗?她她她她……她刚刚是把那珠翠给给给给……吃下肚去?!
他们的怀疑,在银貅继续咬断一枝玉簪时,再度得到证实——
他们的少夫人,新娶进门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东西!
没有谁偷走妆匣里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偷儿存在,只有一个咬金吞银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橱柜里的时刻漫长如年,管事和玲珑微微颤抖,谁都不敢大口喘气,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他们一直等到银貅满足吃饱,伸伸懒腰,赖回床上,埋首软枕间熟睡许久,才连滚带爬,逃出海棠院。玲珑临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见漫开在床笫的泼墨般长发,隐隐闪动碎银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脚不干净的内贼,怎样也没料到,逮着的却是府里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宝,再将其吞咽下肚,顺便愉悦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么?
管事一直猛打哆嗦,浑身抖动,想起方才的死里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觉他们躲在橱柜里的下场,他都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玲珑嗓音发颤。
是呀,如何是好?
装作亳不知情?和玲珑两人谁都不许再提,当它不过是午后偶发的一场恶梦?
可谁知道那只妖混进府里想做啥坏事?她又与少爷朝夕相处,万一把少爷的精气吸得一干二净,岂不——呀,难道,她正是会害少爷难度三十死关的罪魁祸首?!
少爷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里?
这事态太严重,他区区一个小管事,无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爷,方家诅咒应验的罪名,他扛不起来呀!
“禀报夫人去!”管事与玲珑异口同声道。
方不绝再度被急召进静心园,他甫踏进家门口,便让好些个人簇拥围绕,半请半催地踏进方母所居之处,来此之前,他大抵心里做好准备,应该与小蝉脱不了关系,只是这等阵仗,未免太惊人。
静心园里里外外守满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范妖魔鬼怪。
进入小厅,方母焦急迎上,和蔼神情被忧心和惧怕取代,连方不绝亦感染到这份不寻常的紧张,在他开口前,方母命玲珑将“东西”拿过来,玲珑白着脸,把一封信件递交给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里头薄薄一张纸,迅速览阅——
前头杂乱地写着一些不知所云之事,什么妇人陆氏,风评恶劣,婚嫁前疑偷汉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东窜西不安于室,特此休书一封,从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书?!”方不绝最后终于看懂了。“娘,这是——”
“对,休书,我要你立刻休掉陆小蝉,将她赶出方家,赶得远远的!”
不曾见娘亲如此疾言厉色,方不绝搁下休书询问。
“小蝉做了惹您生气的事?”没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临到婆媳问题。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珑,告诉少爷,你看见了什么。”
“是……”玲珑巨细靡遗地将她与管事所见托出,听在方不绝耳里只有荒谬两字感想。
小蝉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没有半点邪恶气息,虽然美得太过异艳,却不是那种流里流气的娆态,她能是什么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来执行方家的诅咒——说不定她是那个女人的鬼魂,要来勾你的魂魄……不绝,我不许她再留在这里!快赶她走!”方母的焦惧,源自于此,她太担心牵连于儿子身上的诅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怎会无缘无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再遇上相似情况,任何一丝丝可能存在的危机,她都不要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