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它们,那是怀恩宫里种的,那时阿朔相脚不良于行,而蔷薇,是他送我的第一束花。
捧起蔷薇,凑到鼻尖,又到蔷薇盛开的季节?
“不问我后悔什么?”花美男扯扯我的袖子,让我把花放下。
“我干嘛问自己已经知道的事?”
他饶有兴致地望住我。“你知道我的后悔?”
“你后悔在阿朔迎亲那日,没把我远远带离京城;后悔劝我作茧自缚于人生有何益处,懂得破茧化蝶才是聪明,能爱的时候不尽情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
他笑,于是我知道我猜对了。说吧,我就是有小聪明。
“你说对了,那么尽情爱过之后呢?你后不后悔?”
我歪歪头,想半天。“九爷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我回不了头,明知爱情的尽头是死亡,也没办法转身抽离,所以后悔无益,而我不做无益之事。”
“四弟很幸运。”
“是啊,他还不晓得该好好珍惜。”我故意用鼻音浓浓地哼了一声。
“你弄错了,四弟很珍惜,珍惜到……”
“可以为我放弃争取到的一切?对不起,请转告阿朔,我不认同他的态度。好不容易千山万水走到今日,他怎么能说放弃便放弃?我不在,只是他一个人的遗憾,他不当皇帝,却是大周千万百姓的遗憾,身为太子,他无权自私。”
很厉害吧?我竟也讲得出这番话,想当初,我是力主“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口口声声劝人不慕荣利的呢!
“母后听见你这番话,肯定要对你大大改观。”
皇后对我已经改观了吧?在她眼底,我再不是迷惑君心的狐狸精,而是个肯事事项项站在她儿子立场着想的女人。若非如此,镛晋不能来,花美男不能来,而我最想最想见到的阿朔……更来不了。
思及此,我低头沉默。
“好了,别弄得这么哀怨,你不适合当怨妇。”他笑着,捏捏我的菊花肉。
不痛,但我嘟起咀,把自己装得更哀怨。“可我摆明了是货真价实的怨妇啊!”
“再演就不像了,九弟说,你有方法脱困?是什么法子?”
我愁眉不展,这些男人怎地这样看好我?
花美男比镛晋善于察言观色,不过一眼,他已经猜出大概。
“你骗九弟?”
点头,我不想唬弄他。“我没插翅,皇宫里大得让我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而你的父皇对我的小命势在必得……种种情况之下,我黔驴技穷了。”我闯入君权重过一切的世界,再聪明也无法扭转皇帝的性情。
“你不是没有九死一生过,每次都可以逢凶化吉。”
“那是幸运,哪有人会一路幸运到底?”我扯了扯咀角,扯出一个无奈笑意。
“你就可以。”他莫名其妙地笃定。
“谢谢你看好我。”我也希望能看好自己。
“好了,既然你已经黔驴技穷,那么换我这只驴子来想办法,我保证你会没事的,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把孩子养好最重要。”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不安心吗?”我耸耸肩,朝着他笑。
“没有,那是因为你彻底放弃了,你只想着旁人安心,却对自己的未来死心。”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可不放弃又能怎样?人类之所以辛苦,不就因为怀抱过多的不实希望,汲汲营营、辛勤争取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梦一场。
端裕王就是一个例子,他死,死于梦想破碎。
“谢谢你替我把东西带来。”我拿起密封的袋子在掌中细摸,摸到熟悉的触感,心底一阵暖。
阿朔考虑得仔细周详,他把袋子缝死了,让花美男以为那是夫妻间的小秘密,不能拆,因为原子笔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你在转开话题哦!”
“是你要我安心养胎的,老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死,孩子怎么会养得好?”摸摸肚皮,我告诉自己,至少得生下一个三千五百克的胖小子。
“你就两片咀皮厉害。”
“你嫌我厉害错了位置吗?”我假作娇嗔样。
但看来我很不适合当小女人,因为花美男全身抖了一下,很不给面子的一大下。
“你啊,心机有这么厉害就好了。”
说着说着,又是一阵说不了话的沉默,他看我,我看他,都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伤感,却是谁也不肯去开这个头。
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灰暗的天空中,北雁南飞,外头该是衰草萎靡,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吧!
“你要好好珍重自己。”很简单的话却被他说得很郑重,害我的鼻子不知不觉间又泛酸。
“有啊,我每餐都吃两碗饭。”
“我会找到办法救你活命的。”
“好啊,有三爷想办法,我这只黔驴就可以告老还乡。”
“我不是敷衍、不是找几句话来安慰你,我说话算话。”
“知道,君子一诺千金嘛!三爷不算君子的话,世上就没有君子了。”
“所以……无论如何,等我。”
我用力点了下头。我知道,这话是承诺,承诺我会活,而他,将不计一切代价换我活命。
花美男离开后,我拿出纸笔,开始把之前该做却没做的事情起了头。
将白纸缝成册,我拿起原子笔,一字一句写下属于吴嘉仪的爱情──
我叫做吴嘉仪,二十四岁,雌性动物,正在念硕士班。
会想要拿学位并不是因为我能力高超或热爱学问,而是因为全球正值金融风暴时期,失业率居高不下,工作难找,怕被冠上米虫别号,只好拿念书当职业,用学生身份来掩饰无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序走过冬季、春季。
冬天里,我站在檐下,看着洁白的雪花,一阵密、一阵疏,时而凛冽霸道,时而温柔如风中柳絮,将大地银装素果,将沧桑埋落。我细数着日子,细数着曾经发生过的片片段段。
是站在枝头的第一只喜鹊提醒我,春天已经来临,枝头染上点点新鲜翠绿,春天的空气带着清新。展开相臂,深深吸气,闭目凝神,我听见大地欢唱迎春曲,于是我明白,自己的生命将罄。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肚皮也一天天大起来,像吹气球似地,我有了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走路不得不用外八字以求平衡。我开始担心这小子会长到四千克,让我生得死去活来。
这些日子,我努力做到不抱怨、不怀恨,我试着把这段经历当成上苍给予的恩惠,换了心情角度,看待这个曾经陌生而今熟悉的世界,我慢慢学会,心存感激是让自己过得更惬意的不二法门。
这样的心情,让我的小说顺利完成了十三万个字,故事停在阿朔要娶穆可楠和李凤书那段。
以前有计算机帮忙,十三万个字,两个月就能解决,在这里,得从早写到晚,写到手发酸,让我越加怀念计算机这个伟大发明。
这段时间,花美男不会出现过,倒是镛晋时常来看我,带来不少我想知道的消息──
太子府邸平静无波,彷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刚放出来的禹和王野心勃勃,开始四处招募心腹,但行动极为谨慎,生怕被抓到把柄,经一事,长一智,他很努力维持着和阿朔的表面和谐;而阿朔,虽然尽力表现得一如平常,企图赢回皇帝的信任,但掩不住的失落和消瘦,人人都看在眼里。
镛晋说他更严厉、更不苟言笑了,日日绷着脸,让人对他退避三舍,就是娇妻美妾也没办法靠近他半步,他在周遭筑起一道名为冷漠的墙,把关心他的人挡在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