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秀的下巴缩进温暖围巾里,她密睫淡淡敛着。
“那年暑假,有位独居在深山里的老村民,他的挂号信搁在店里三天了,一直没出来领,我阿爸想说干脆把信送过去给对方,顺便看看那人的状况,也带了一些自家产的水果和笋子要去送人。阿爸骑摩托车,阿母跟他一起去,留我们几个孩子顾店……那天午后,材长和警察来杂货店,说我爸骑山路时,被一辆煞车失灵的车子从后面撞上,轿车整个翻落山谷,那名驾驶还没送到医院就没有生命迹象了,而我们家那台摩托车是整个撞向山壁,几乎全毁,我阿爸和我阿母当时被撞飞,当场死亡。”
四周忽然无声,连隐在风中、水中、冰山中的灵也都无声。
他静静看她。
“你那时……怎么办?”话就这么问出口,在他未及多想前。
汪美晴上半身往前面倾了倾,笑声透过厚厚围巾,仍然清清朗。
“不是我怎么办?是我们怎么办?那年我读大二,我大弟刚升上高中,双胞胎妹妹们也才国二。老实说,我当时根本吓傻了,什么事都没办法想。”晃晃脑袋瓜。“后来村长和几们山里的叔叔伯伯有来帮忙,我阿母的一位好朋友也出面了,这位阿姨是做保险的,和我阿母是国小同窗,她算是我们家的保险经理人,她带着我办了些手续,拿到一笔保险金,那些钱在办完丧事,安葬了我阿爸和我阿母后还剩下一些,再加上阿爸银行帐户里的十几万现金,我算一算,差不多可以让我们四个孩子撑两年,之后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就能赚钱继续供大弟和妹妹们念书。”
说到家人时,她乌黑的瞳仁发亮,眼神温柔。
鲁特几乎能碰触到她此刻的心,绵软如棉花糖的心。
他喉咙有些堵,心脏被握住了,掌握他的那股力量热得发烫。
再这样下去会完蛋。
这警告在他脑中大响,完蛋的是,他想走却走不掉。
“告诉你喔,我大弟很厉害呢,他现在正入伍当兵,可是他之前心血来潮随随便便设计了一个省能源装置,拿去参展还得奖,有一个企业大老板相中他,花大钱跟他买了专利,结果他大学刚毕业就赚进人生的第一桶金,还说要分我一半。”开心,小脸骄傲得咧!“我跟他说,要他好好把钱存起来,当交女朋友和结婚的基金。”
“还有还有,我家那对双胞胎也很有生意头脑,一个学工业设计,一个念资讯管理,她们俩从两年前开始搞网拍生意,我本来以为只是很普通的网拍,没什么的,没想到越弄越大,还被几家媒体采访过哩!”
“你被航空公司丢到这里,他们没说什么吗?”他突然问。
“有啊!”表情一苦。“大弟不让我来,跟我吵。年纪比我小,竟然给我摆大男人的派头,说他可以赚钱养我了。哼哼,真是太久没捏他了!双胞胎说随便我,反正她们经营的网拍有我的股份,我可以分红喔!”心里有些高兴,因为他表面像是漠不关心,其实也有打探她的事吧?
“你什么时候能调回台湾?”
汪美晴微一愣,望着他严峻的脸好几秒后,低柔地说:“我不知道。”工会在这件事上也遇到一些阻碍,艾琳姐后来也跟她联络了几次,但状况没什么起色。
她不清楚未来将如何,但再次遇上他,算是因祸得福,能不能“重返荣耀”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似乎也不是太重要。
“你希望我调回去吗?”她大胆地反问。
这回换鲁特愣住。
他眼神定定然,像要深入她的灵魂,脸上肤色又加深了。
“凹呜……”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我不要你走,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蹭蹭蹭,大狗头蹭着她的腰侧,暗褐眼珠水亮,真的很具谄媚相。
汪美晴被逗笑了,垂眸揽住身侧毛茸茸的大狗。
“疤脸好可爱,这么舍不得我啊?唔……姐姐好感动,姐姐喜欢你!”
“呜噜呜噜噜……”我也是,我也是!继续蹭。
“你不要对它太好。”声音很闷。
鲁特终于见识到一只狗可以没骨气到何种程度,亏他以前还觉得疤脸挺……沉默寡言的。
女人带笑的弯弯眼睛和大狗装无辜的细长眼同时看向他。
他皱眉,绝对不承认盘踞在胸间那股不爽名叫“不齿外加嫉妒”。
“它是格陵壮犬,是这块岛上特有的品种,也是狗种类中最接近狼的。它跑起来没有哈士奇快,但耐操耐寒,力气大到惊人……你对它太好,它就懒散了,会失去该有的敏锐度。”
“真的吗?”汪美晴惊讶挑眉。
“阿呜……啊呜……”假的啦!呜,假的啦!太太太没人性了,我怎么会跟到这款见不得别人好的主人?!啊呜——
大狗可怜兮兮地趴下来,和长大颚无力地搁在她的大腿上,皱扭狗鼻,汪美晴心一软,哪还管男人说了什么。
“呵呵,没关系啦,疤脸不同,它可是有疤的呢,当然跟别的格陵兰犬不一样,再怎么疼也不会变坏。”捧着狗脸,她抓抓揉揉摇摇,都快亲上了。“对不对呀,疤脸?姐姐没看错你,对不对?”
“嘿……嘿……”当然对!我用我的狗格作担保!大狗张嘴,舌头挂在外面,一脸谄媚,完全不甩正牌主人阴黑的表情。
和大狗闹了一会儿,汪美晴双颊蜜融,指尖还在那道疤上轻抚,忽然低声问:“它这个像闪电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不像天生的。”
沉默了几秒,鲁特才慢吞吞出声。“我在大岛北方捡到它时,它头上就已经有伤了。”稍顿。“那阵子‘哈利波特’刚拍成电影,红到这里来……”
汪美睛瞪圆眼睛。“有人想把它烫成哈利?”
鲁特微微耸肩,没说话。
这实在是……实在是吃人够够……不是吃狗够够!
“疤脸,你怎么会这么命苦?”
“唬噜……”嘿咩、嘿咩,姐姐快点来疼我!
女人和狗又“说”起话来,他淡淡闭上眼,用耳朵去听,感觉风拂过皮肤,似乎也带戏谑嬉笑。
他的心中仿佛平静,却也矛盾地波动着。
然后,她的笑貌在脑海中放大,清晰无比。
再然后,他缓缓掀开眼皮,脑海中的那张娇脸,那抹柔软神态,就在眼前,慧黠的眸子坦坦然,一瞬也不瞬。
“我听说,你来这座大岛前,曾经跑过船,当过水手?”她问。
他大手收握,肌肉有些紧绷,抿唇不答。
“我还听说,你的中文是跟你母亲学的,她也来自台湾。”
“你‘听说’到很多事。”呼吸略沉,他眉峰打结,眼光显得过分凌厉。很显然,他不太高兴。“你很爱打探我的事,是吗?”
“是啊!没错。”汪美晴用力点头。
她红着脸,坦然而率真,鲁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他竟会死瞪着她,无言。
她有点小苦恼地微晃身躯,暖色罩住她整张粉脸,她唉唉笑叹。
“有什么办法?谁教我就是喜欢你嘛!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上了,自然想知道你的事啊!”说到最后,语气有耍赖成分。
……现在是什么状况?
鲁特也不清楚。
自从她出现在他面前后,很多事都不按常理来走,很多事都不清不楚。
他被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平静生活出现大瑕疵,冰冻而且安全的心像面临暖化问题的冰河,外表仿佛未变,其实每分每秒都在消融,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