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少夫人从来没有复生迹象,上回我被派去整理少爷夫人的厢房,隔着床幔往里偷瞧,一具死尸,躺在那儿,不动不醒不能吃不能喝,真教人毛骨耸然……”沉默的婢女群中,还是有人管不住嘴儿,受不了闷重气氛,边挥舞着竹帚扫地,边嘀嘀嘟嘟说道:“就算看起来像是熟睡,毕竟仍是往生五年的尸体,少爷都不害怕吗?”伴尸同眠,听来好胆寒。
“佩佩……这番话千万别胡说,让人听见不好……”她身旁的双髻小婢闻言吓得俏颜泛白,连忙阻止她说下去。在府里,关于少夫人的一切,都是只能意会默认,不许拿出来说嘴。
“你们不觉得吗?屋里摆放一具腐坏不了的尸体,不替她下葬,说什么终有一日会活回来,少爷很痴情没错啦,但……他的行径让人害怕,而且……有点变态。”佩佩兀自说着,几个年轻小婢倒抽凉息,谁都不敢插话附和,甚至一两名较为伶俐的资深婢女,赶紧收拾手边洒扫工具,明哲保身地退离开来。
话,可以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大剌剌说出口,尤其是这样不敬之词,落入主子耳中,岂能全身而退?
“碎嘴的丫头!”
一声怒斥,伴随响亮掴掌,如飓风刮来,打得婢女佩佩跌坐冷硬石阶上,梳绾的小髻凌乱松垮,小巧钿饰散落一地,足见力道之大。
佩佩惊恐抬起头,痛得泪花打转的眸中,望见老总管绷着愤怒的苍老脸庞,那一巴掌正是来自于他,老总管怒不可遏的炙焰固然骇人,站在老总管身后,面若冰霜的赫连瑶华,教她更是浑身泛起哆嗦寒颤──
赫连瑶华挺直伫立在浓密树荫下,层层迭迭的摇曳叶影笼罩他英挺容貌,带来几丝阴霾,黑如墨石的双瞳透露出森冷无情的淡漠,削瘦脸庞泛有浅浅的暗青色泽,是屋里日夜不曾停止焚烧的防腐毒香所带来的后遗,加上他每天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泡药浴,毒性在他体内恣意流窜,使得原本端正的五官看来倒有数分狰狞及病态。
他眯眸,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睥睨她,佩佩吓得直发抖。
她死定了……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特别是在白绮绣祭日的今天,赫连瑶华心情最糟的今日……她那番不经大脑而吐出的随兴话语竟然被赫连瑶华全盘听见──
“少爷饶命……少爷请饶命……我、我、我……”佩佩双膝发软,根本无法从地上起身,只能连忙伏跪,不住磕头,汗水与泪水早已爬满双腮。
“我不要再看见她。”赫连瑶华冷冷留下一句,头也不回迈步而去,仅余一身熏袅的药毒味飘散。
直至赫连瑶华走远,老总管怒气未消,数落失言的佩佩:“算你今天好狗运!要不是少爷赶着去严家当铺,又岂会如此轻饶你?!府里不能再留你,你收拾包袱,速速离开。其余人也给我谨言慎行些!在赫连府里多做事少说话!”老总管杀鸡儆猴地一并教训众人,佩佩的下场,让大家引以为戒。
几名小婢匆匆伸手搀扶佩佩起身,佩佩啜泣不已。婢女差事不保,至少小命保住了,她刚才真的认为自己会被赫连瑶华给处以私刑,拖到后园去乱棍打死……
毕竟他那句“我不要再看见她”,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释。
她该庆幸,赫连瑶华赶去严家当铺……
换做是平时,佩佩确实生死堪虑,她批评他的那些话,他不以为意,然而她提及绮绣,语意中轻蔑的“毛骨耸然”,令他不满。
但今日,赫连瑶华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他有更重要之事待办。
昨天夜里,欧阳妅意产下第二胎,他清晨由西京赶回来,乍闻此一消息,连梳洗更衣都免了,先回房见了绮绣,便急忙要去严家当铺,焦急的模样彷佛当爹之人是他一般。
欧阳妅意与他非亲非故,两人之间的相识更是建立在对彼此印象超差的恩怨上,欧阳妅意更险些丧命于他之手,她生孩子,与他何干?至少,恨不得插翅飞奔到严家当铺的躁急心境,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偏偏不对盘的两人,这些年来,越来越熟稔,从她怀孕之前的调养身体、日常生活中的药膳滋补、到她生完头一胎女儿的月子进补,全由他派人一手包辨,伺候她比伺候爹亲更加尽孝,理由无他,仍是为了他的爱妻绮绣。
他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救回白绮绣,为她,他什么都愿意去做,当他得知世上存在着古老神秘的“蛊族”,以及蛊族人奉为圣物,寄宿于他们体内的珍稀灵蛊“金丝蛊”,他振奋得近乎快要发狂!他要得到它!无论花费多少银两,他都要得到它!
得到能在宿主体内,吐丝治愈所有伤势的不可思议灵蛊!
他查到蛊族最后一滴血脉仍未灭尽,它在一个名叫“古初岁”的药人体内,他欣喜若狂,用了手段,撒了重金,终于从拥有药人的军医手中买下古初岁。
他要剖开古初岁的胸膛,取出金丝蛊,将它放进绮绣体内,让它治愈绮绣……它能为药人做到的,定也能为绮绣做到。因它之故,药人饮下千万种毒,五脏六腑全浸在毒血里,这样竟然都能活下来,绮绣不过是区区一杯鸩毒,又岂会难倒金丝蛊?
他不在乎为绮绣而杀人,他很自私,只顾及自身的喜乐幸福,古初岁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辅助绮绣复活的“东西”,古初岁死活,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
但是,欧阳妅意在意,她在意古初岁的生死,在意到独闯赫连府邸想救他出去。
失去绮绣的他,嫉恨欧阳妅意与古初岁,嫉恨他们两人活着相拥,嫉恨他们牵挽彼此的手,牢牢不放,他嫉恨他们拥有他丧失的一切!
他打散了那对鸳鸯,用自己握住匕首的手,划断欧阳妅意的颈脉。
那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回忆。
古初岁紧抱欧阳妅意失声痛哭的模样,似曾相识,曾经有个男人,也哭得这般撕心裂肺、这般无所适从,只因他失去了挚爱……
赫连瑶华坐在马车车厢内,轻轻摇首,甩去早已是数年前的往事。再回顾并无意义,欧阳妅意没死──他的那一刀,划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竟也是拥有金丝蛊的蛊族人──古初岁亦活得很好,谁都没想到,这些年间,他会与这对夫妻的关系如此密切,甚至有求于他们,所幸古初岁与欧阳妅意皆是怪人,面对不曾善待他们的他,仍能以德报怨,并未为难他,还同意达成他的心愿……
只是那个心愿,至今仍是遥远无期的美梦,迟迟未能成真。
梦境像雾里迷花,好似近在伸手可及之处,却远得无法碰触,他追逐着那朵香花,渴望将花儿掬进掌心,那遥远、遥远的花……
绮绣。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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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停驶下来,严家当铺的大幌子映入眼帘,赫连瑶华不待马夫为他开门,径自下车,步履焦急可见一斑。
他来当铺如入自家庭园,严家虽没有谁特别出面招呼他,却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对严家宅子了如指掌,毋需任何人来带路,他穿过当铺正厅,步过跨湖长桥,直抵严家主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