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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子夫走到绷子前,就着烛光细细地观赏着。

  有几回他看得太认真,差点想伸手去碰触,可总会及时收手不让自己踰矩。但汝音其实不介意他碰的。

  他一边欣赏着绣画,一边抬头看着窗外的穰原夜景。

  「我明白了。为何妳熬到现在还不睡。」

  他看着汝音说:「因为现在是穰原最安静最美、最像幅画的时候。」

  汝音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懂得。「对,线条都被灯火给映出来了。平常白天看不清的线条都清楚了。」

  「能绣出这样细致的图。」裕子夫说:「穰原的大街小巷,都很熟吧?」

  「嗯,因为以前挺喜爱散步的,就把穰原的小巷都给走遍了。」汝音说:「而且看着百姓认真踏实地生活,、心里就会充实,做起事就会充满干劲。」

  裕子夫注视着她。

  「怎么了?」她问。

  「难怪妳父亲与大哥会这么担心。」裕子夫说。

  「什、什么?」她以为这是贬意。可她丈夫看她的眼神从没这么柔和过。

  「因为妳是那么不同的女子。」他说。

  汝音的心一悸。

  「没有一家的千金小姐,会这样热爱寻常的街道与百姓的。妳家人会反对,我能理解。」

  裕子夫看着绷子上的绣画,眷恋地看着。「但我庆幸,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妳,是突破了这样藩篱的妳。」

  汝音有些激动。

  她丈夫第一次说这些话。这些话虽然不是露骨的表白、不是甜腻的蜜语,只是最普通的对一个人的描述,可是从她平常不多言的丈夫口中说来,却是比几百人的赞美都还要踏实的。

  原来,裕子夫眼中的她是这样的。

  汝音好害羞,却也好高兴。

  忽然,裕子夫伸手揉了揉眼睛。

  在昏黄的灯光里待太久,又看了一会儿东西,使他的眼睛有些难受。

  「我能抽个药烟吗?」他间。

  「可以,当然可以。」汝音忙答。

  裕子夫道谢地点了点头,便拿起腰带上的小囊,给细烟管添药草。

  可汝音发现他的右手抖得好厉害。怎么已经那么多天了,他的手还没回复?

  「子夫。」汝音叫住他。

  他抬头看她,因为眼睛痛,眼神有些昏茫。

  「我,我这里有些山漆膏。」汝音说:「这山漆膏很有用,我们绣官常常绣得手痛,涂上后用热水敷过就可以化瘀。你……你要不要试试?」

  「嗯。」裕子夫几乎没多考虑就答应。「好,谢谢妳。」好像他老早就期盼着这一刻。

  于是汝音先上了一层山漆膏在他的伤处,再将泡过热汤的布巾敷在上头。

  不论是涂药还是打理着热敷,汝音都很仔细,像是在擦拭最珍贵、最脆弱的瓷品一样。

  她知道,这只肌肉结实的手臂,曾为禁国的边境立下多少战功,在婚前,她便听过他之前的事迹。

  如果说涛澜侯只要一开口,就能让牡国这只猛虎的朝廷安定下来,那清穆侯便是一挥手,就能教那些意图侵犯荒州边境的敌军闻风丧胆。

  不过她也知道,外人又是怎么看待现在的清穆侯。

  他们说,论战绩,他是最没有作为的三衙使。

  三衙使统管全国兵马,在他任上,禁国没有发动过任何一场战役,即使牡国挑衅,他也不让军队还手。因此对抗牡国,现在仅能依靠擅于外交的贵媛安。

  以前,汝音对她丈夫的评价漠不关心,好像外人说的是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已。

  可现在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右手受到这样的痛苦,她竟觉得有些心疼。

  这些痛苦,可能是那些太过沉重的战功造成的后遗症。

  又或许是因为这双眼已看过太多杀戮的画面,这只右手已砍杀过太多的人,所以便用伤痛来惩罚自己,让刻骨铭心的刺疼来提醒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肯让自己发动战争?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宁可自己背负责难?

  她,她突然想好好了解她的丈夫。

  「汝音。」此时裕子夫叫了她一声。

  汝音回神。「怎么了?水太烫了?」

  她丈夫摇头,冷静的青色瞳子笼住了她。「那天,很抱歉。其实,我赞同妳的想法。」

  汝音一震。

  她丈夫说这话时虽面无表情,但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想表达的心意。

  好神奇,以前她怎会觉得他是个没感情的人呢?

  「人太过心急,总会口不择言。」他又说:「但不论是禁国还是牡国,我都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些像妳这样的人。」

  汝音痴痴地看着他。

  太过心急?心急什么?她很想问他,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吗?

  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出口。「是我吗?」

  裕子夫看她。

  「你心急,是因为担心我吗?」她的心狂跳,屏息等着这答案。

  「对。」裕子夫直白地回答。「除了孩子,还有妳。」

  汝音深深地呼吸。

  她拿起那布巾,背过裕子夫到盆架旁洗了洗,她揉撞布巾的手颤抖,因高兴而颤抖。也因此……想哭。

  她这一生从没体会过人也会因为高兴想哭。

  她花了一会儿的时间平抚情绪,才从热水里拿起布巾,再为裕子夫的手臂敷上一阵子。

  汝音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她也没想到,人会因为高兴感动,而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便默默无语地,直到听见三更的更鼓响起。

  「晚了。」裕子夫将衣袖理了理,站了起来。「妳休息吧。」

  「好,晚安。」汝音又背过他,在盆里搓揉布巾。

  「汝音。」裕子夫的声音从门边响起。「哪天,等我俩都有空闲,妳能带我走一趟穰原吗?」

  汝音回头,不解地看他。

  「我从没徒步走过穰原的街巷,平时总是坐在马车里走马看花。」他说:「但我也想仔细看看,妳所谓的百姓生活。」

  「好。」汝音笑了。「当然好,子夫。」

  裕子夫注视着她的笑,好像第一次看见她笑一样。

  他的眼神因柔和而显得朦胧。

  「谢谢。」合上门前,他说:「我很期待。」

  第4章(1)

  那晚之后,夫妻两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没交集。自白露月开始,汝音恢复了朝廷供职,两人的轨道再次回到从前,仅在早食、晚餐时,才会交会在一起。

  汝音几乎以为那场谈话是一场梦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许不过只是一句,惯于官僚姿态的人所说出的敷衍话。

  一想到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阵失落与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还无法在官场上博得一个好听的名声,便是因为他不官僚,不说虚伪奉承的假话。

  所以当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着颜色浅淡、样式简单轻松的袍子,坐在花厅用餐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他是京宫,朝服的颜色总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纹饰更是少不了华丽繁复的绣饰。虽然他的五官年轻俊逸,但服装的颜色和军人的体态,无形中加深了他的威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与他说话。

  可看到他穿这样浅淡清爽的袍子,头梳着一把松髻,面色少了紧绷的严肃,神态自若地喝着早茶、抽着药烟、看着杂报,汝音才知道,原来他也拥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问:「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从杂报上抬起视线。「妳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说妳最近身子不适,常常晕吐嗜睡。妳的长官便想让妳休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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