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袁长风是多么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为了诱捕野马,在旷野间受尽风吹日晒,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也没露过一丝疲态;即使被发狂的悍马摔断肋骨,也能自己徒步走了十来里路返回家门,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形势越艰难,他的背脊就挺得越直,谁也别想看到他垂头认输的模样——
结果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却轻易地被江南的鬼天气给摧毁了!
那不只是热,而是像整个人镇日浸在一桶温水里,黏腻湿闷的暑气钻进呼吸、透进皮肉,就算待在屋内,热气仍如影随形,逼得人喘不过气。
“……难得来南方,一定要让老夫好好地尽尽地主之谊。袁爷应该还没去过岳阳楼吧?这么吧,下午老夫带您去逛逛,那儿的景色之壮阔……”
主人杜老爷的笑语将袁长风游离的心思拉回了些,他抬起臂膀以袖抹去满脸的汗,抿唇不发一言。
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见鬼的天气、顶着见鬼的大太阳、还去爬那见鬼的岳阳楼!他只想赶快回客栈,痛快地淋上几桶冷水后,打着赤膊躺在竹席上一动也不动。
这个念头一掠过,袁长风的唇抿得更紧了。他生平最痛恨好吃懒做的家伙,而他现在却只因为“天气太热”这个原因就想要自甘堕落,叫他怎能不火大?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杜老爷赶紧指挥厅堂上的奴仆伺候贵客。“快、快、快!都过去,搧用力点,别热着了袁爷。”
数名手持蒲扇的奴仆一涌而上,每个人都是卖力猛搧,非但没带来凉爽,那引起紊乱气流的热风反而让袁长风心头火直往上冒。
别再搧了,都是热风有个屁用!袁长风脸色难看至极,深吸口气,将已到喉头的咆哮硬生生捺下。
虽然这几年生意上的往来经验,让他和杜老大致了解彼此的个性,但基本的礼节他还是得顾到。
更何况,南方人对他们“北方蛮子”已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见,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这项偏颇指控的最佳印证。
“无妨。”袁长风扬手示意那些奴仆退下,决定尽快将事情做个了结。
他们袁家世代在关外经营马场,所培育的良驹闻名塞北,但方圆百里内的人几乎都以养马为生,再好的马也卖不了太高的价格,五年前,刚接手家业的他不想再固守旧法困在原地,力排众议,决定将马匹卖往江南。
由于两地距离太远,要打理马场还要负责谈生意根本是痴人说梦,于是他四处寻找居中介售的合作伙伴,他提供马匹,由对方负责在江南找买家。
北方马以耐力及持久力著称,已逐渐受到南方人的注意,一听到他有意大量销售,吸引了不少人上门想争取这个机会。
他不可能大老远跑去江南,而那些人也不可能大老远来到塞北,遂约在中间城镇是最公平的做法,最后,他挑上了早年以陆运致富的杜老,既有人脉,又懂马匹,做为他扩展生意的踏脚石再适合不过。
他和杜老谈买卖,除了书信往返,就是延续惯例约在中间的城镇相会,但养尊处优的杜老禁不起这种长途跋涉的折腾,随着熟悉度及信任度的增加,后来已鲜少亲自出马,而是全权交由属下出面代为传话及处理,依然无损于他们之前所奠定的好交情。
大约一年多前,杜老开始会在信里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女儿,还老爱举一些南北联姻的例子,就连代替杜老的人来,也将杜家小姐赞了个口沫横飞,绕了这些圈子,杜老在上个月总算决定讲明,信里头啰哩啰嗦扯了一堆,简而言之就一句话——若你也有意娶我女儿,就亲自跑一趟吧!
因此,他来到了江南,也第一次尝到什么叫痛不欲生的滋味。
“杜老,既然我都已来到这里,原因您我都很清楚,就别再浪费时间迂回了。”即使已热到快发狂,袁长风沈稳吐出的浑厚嗓音并未见激昂,反而还透着一股无形的魄力,自然地掌控了整个局面。“对于您的提议,我只有一个疑问——令千金有办法过苦日子吗?”
“这……”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单刀直入,不知要如何回答的杜老爷干笑,好半晌才说道:“袁爷客气了,老夫虽不清楚您有多少家产,但光从老夫所经手的买卖金额看来,对于您会不会让小女受苦这一点,老夫根本就不用担心。”
他并不是在自谦!袁长风觉得头很痛。杜老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听不懂?再这么客套来客套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
“我是指令千金是否有持得起袁家的能耐。”不让对方再有任何误解的机会,袁长风笔直地望进杜老爷的眼,每个字都说得很坚定。“我不冀望她能帮我打理牧场上的事,但至少要能管好整个家,让我无后顾之忧,令千金行吗?她能坐好主母这个位置吗?”
语音一落,袁长风听到外头传来类似抽气的些微声响,凌利的视线立即朝那方向睇去,瞥见有个婢女面朝外直挺挺地站在窗外,他一僵,懊恼地收回视线。
他忘了,杜老家里到处都是奴婢,搞不好那只是婢女在打呵欠,要是他冲出去逮人不就丢脸丢大了?
袁长风要自己别多心,却没想到,外面确实有人在偷听——
第1章(2)
窝坐墙角的禹绫屏息听着里头的动静,漆黑灵动的水眸眨呀眨的。
哇,那头大熊耳朵怎么这么利呀?她只不过是抽了口气,他居然也听得见?幸好她躲得快,不然就被当场逮个正着了。
感觉有人在看她,禹绫抬眼,原来是一旁的婢女用凶恶的表情要她快滚。
禹绫才不理她,继续安稳地窝坐原位,乐得让站在窗前的她当替死鬼。
小姐派她来打探消息,她当然是能待越久越好喽,哪能现在就被赶走?只是……忆起方才偷看到的成果,禹绫好想叹气。
她从没看过有人长得那么魁梧,那张她连背都靠不到的桃木椅,却被他塞得满满的,头发不像一般男人规矩梳起,而是率性地用条皮绳扎着,下巴还蓄着遮了半脸的络腮短髭,连嘴巴都看不见了。
再加上他的表情,啧啧啧,凶神恶煞似地瞪着眼,像随时都会跳起来将人吞下肚,说有多骇人就有多骇人,也难怪她才一探头就被吓得抽了口气,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大熊!
唉,怎么办?老爷和夫人都很希望能谈成这桩婚事,平时受了不少好处的她是该帮忙劝一下小姐,问题是,这准姑爷实在让她有点难以交代啊……
禹绫苦恼寻思,一听到里头再次传来谈话声,赶紧悄声爬起,把握机会偷听兼偷看——
方才没听到声响的杜老爷并不晓得是什么引走了他的注意,当袁长风别开眼时,他只忙着庆幸地松了口气。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其实精明又细心,被那双犀锐的眼看着,他连要忍住别露出心虚的表情都很困难,又哪里说得出那些他再清楚不过的违心之论?
怕他又提出自己无法招架的问题,杜老爷抢先开口。
“我保证会要她尽量学,也希望袁爷能多担待点,毕竟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总是需要点时间适应。”谎话还是说不出口,他只能避重就轻,隐含的话意里也放低了姿态,央求袁长风能多点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