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李唐·开元二年上元节
织染署署令,雷观月,早生华发。
在朝为官之人或宫人们,无人不知这官阶虽小,却是占了个不折不扣肥缺的肥羊。
第一眼见到他,没有人是不畏缩发抖的。
不说那一头雪银的发,白皙的皮肤和诡异的红色眼珠,伟岸挺拔的身形散发着傲慢狂狷的气息,总令人怀疑为何全身颜色如此淡薄的他,却拥有令人骇然的霸气。
所以,尽管是头肥羊,却没人敢主动招惹他。
在这官官相护、官官贪的朝堂里,多少朝官想从他那儿捞油水,都只能作壁上观,等待勇者出现。
而勇者果然不负众望,跨出了人人都想跨,又迟迟不敢前进的那一步,然后……竟然成功了!
于是从那之后朝官们都晓得,这个看起来冷漠严肃难以亲近的小署令,只是心思难捉摸了些,实际上并不难买通贿赂。
当然,他也愿意贿赂别人,只不过并不主动而已。
“如此这般……还请雷大人多担待……”
“嗯。”冷淡地应了声,雷观月挥挥手,斥退了才刚送上一箱黄澄澄金子的男人,眼底有着难以察觉的烦躁。
送男人离开后回到主子身边的严长风,看着那箱黄金问:“听说今年平康坊的灯会很别致,比起大兴义寺或昊天观丝毫不逊色,爷何不去看看呢?”
“我住在长安这么久,你可曾看过我在热闹的地方出入?”雷观月只手托着下颚,看着窗外圆月,轻柔的声音缓慢细致,可并不是难辨雌雄的那种。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严长风恭敬地说。
“以前没有也不代表以后一定要有。”徐柔的语气添了些高傲的味道,雷观月边说边站起身。
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他苍白得可怕的侧脸,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染上了一层橘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鬼魅还诡谲。
他的外貌特殊,是以甚少踏出门。
并非害怕别人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是讨厌那些过多关注的目光,也嫌烦。万不得已真要外出,他会绾发戴上帷帽遮住。
俗谚有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对威泽远播的唐盛世文明也适用。
长安为政经要地,除皇族公卿、百官幕僚、宦侍宫女、禁军僧尼、少数民族、入京应举的举子、各地住京朝集使邸办公人员以外,还有各国使者和胡商们,使整个长安汇集各式各样的人种、不同发色肤色种族的人自由自在走动,创造出异于其它城市的灿烂街景。
问题是,“不一样”和“可怕”终究是不同的。
不巧雷观月是属于后者。
第1章(1)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骑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李唐,开元二年元月十六
正月,一年里节庆活动最频繁、热闹的月份。
正旦除了元日、新正的说法,另有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的称法,因此又有“三元节”这个别称。
这一天,从皇家到寻常百姓都要庆祝饮宴一番。
不过更令人热血沸腾的,是元月十五、十六、十七,连三日撤除宵禁的上元节。
这三日的长安,寺观街道灯火如昼,更造百余尺高的大棚,张灯结彩供人游观,全城百姓空巷而出,车马拥挤,徒步行走之人甚至能双脚不着地被人流带着走上几尺远。
诗人苏味道在“正月十五夜”诗中,栩栩如生地描写出万民欢腾的热闹景象,也使这首诗被誉为绝唱。
今天睁开眼时,已经是十六了。
睡眼惺忪地看着床梁,廉欺世的脑海一片混乱,合眼前最后的画面还停留在满街宫女、歌妓和许许多多城内少女们尽情歌舞的景象,以及……头痛欲裂的感觉。
“老天……狂欢三日果然不是我这个年纪该做的事,今晚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好了……”一手压着额际,她感叹岁月催人老,跟着发现露出棉被外的手臂上没有半点布料,瑟缩了下,把手收回棉被底下,咕哝:“唔,有点冷啊。”
她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考虑再睡个回笼觉,或是这样躺在床上发懒一整天,反正外头还飘着细雪,很冷,很不想动。
“反正到月晦前长安都洋溢着过节的气氛,大家都懒洋洋的,我也懒洋洋的就好──”懒散到一个不行的声音在她睁开眼时猛地停顿。
近在咫尺,有张苍白的脸。
连睡着也很傲慢强悍的苍白男性脸庞。
伸出两指掐着眉心,廉欺世登时陷入思绪的五里迷雾中,搞不清楚为何每晚睡觉的床上会多了一个人?
昨晚,她先是到了朱雀大街,考虑要到哪坊去看花灯,然后想起笙歌说今年平康坊的花灯不负“花”之名,全都以花的姿态呈现,尤其平康坊是许多达官显贵宅邸的聚集地,虽然同样热闹,但相较起其它坊里多了些高尚宁静的气氛。
这确实很吸引她,于是本来想到大存福寺讨个吉祥的,最后她选择到平康坊。
果如笙歌所言,平康坊别有一番风情,适合诗人和贵族前往。她先到某某不能宣扬的大人为笙歌租的僦舍去找她,两个人结伴赏花灯,途中那不能声张的某某大人派人来找笙歌一同到安善坊游观,她便和笙歌道别。在路上买了些吃食,继续闲晃,经过妓女巷时有人发送水酒,吃了许多东西的她也感到口渴,于是讨了几杯来喝。
妓女巷比其它街巷还热闹,她忍不住逗留了一阵,多喝了些水酒。也许是因为上元节人人都很兴奋的缘故,许许多多的妓院门户大开,不只欢迎男人,连女人也能进去逛逛。
嗯……也许她进过其中一间……不,其中几间吧!印象中有放肆的欢笑声,有红通通的笑脸,有不断送进口中的好菜,有不会干的酒杯,之后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醒来后身边就多了一个男人。
重新将视线调回身旁那张比鬼还要苍白的脸,未几,廉欺世别开眼,无神的眸光无意识盯着男人露出来的单薄肩膀,喃喃低语。
“唉,糟糕了……”
慢半拍地,她注意到棉被的颜色和花纹不对,再往床榻外看,房间的摆设也不一样,这里根本不是她的房间,而是笙歌的僦舍。
“哦,不妙啦……”难怪床梁看起来有点不同,房间也暖了许多。
不知该庆幸自己是回到好友的住处撒野,没给任何人添麻烦,还是怨叹和不知名的陌生男人睡了一晚──
突地,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廉欺世飞快掀开棉被,又不敢掀太开,把头凑进被窝里一看,停了好一阵,缓缓抬起头,又慢慢将被子重新盖回两人身上,而且拉得比刚才还高。
“嗯,真的是完蛋了,还以为只是睡个觉,没想到什么都做了……”翻过身面对床外,她继续低喃。
难怪她一直觉得双腿间有些酸麻,才想说喝酒不可能喝到筋骨酸痛,原来啊……
蓦地,细微的开门声打断了廉欺世的思绪,一抹窈窕的身影走进屋内,然后,她和身影的主人对上眼。
笙歌略感意外地眨眨眼,廉欺世则是一脸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你──”
“嘘、嘘!”怕好友太大声会吵醒身后熟睡的男人,廉欺世连忙示意她轻声些。
折腾了一夜,原本想换件衣裳倒头就睡的笙歌,这下慢吞吞地踱到廉欺世面前,瞄了眼她背后仍睡着未醒的男人,脸上表情闪过一抹讶异、忧心,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笑。她蹲了下来,注视着廉欺世的眼,吐气如兰的说:“小世,不是我在说,谁不挑,你偏偏挑了个长安赫赫有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