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想着,也恍惚听到薛齐说话的声音。
“因为我看过案卷,感受他秉性纯孝,所以,这也是当初你说休书的事,我以为他是为你着想的缘故。”
当然不是。每每想到休书,琬玉总是要怨,要气,要恨,可今晚,那些说不出口的郁闷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随着泪水奔流涌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说,谢谢你的休书,他那个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惊呆了,还流泪了……呵,我不知道,他也会哭啊,哈哈……”
她的凄苦讽笑转为哭泣,等同间接承认她今天见过江照影了。
薛齐轻叹一声,搂紧了她颤动的身躯。他早就将她圈在怀里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伤口,她会承受不住,随时都会崩溃,他无论如何是不忍,也不舍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谈到这个地步了,若她再缩回心底黑暗处,他没把握还有机会再掘出江照影这道“阴影”。
“如果,他想认儿女……”
“他没有资格认,我不让他认。”琬玉态度转为强硬。“我本来还不愿意让他知道有珣儿,是我不小心说溜嘴的。”
“他离开时,不知道你怀了珣儿?”薛齐感慨又讶异,也恍然大悟。“难怪外头总以为是我们成亲后,你又生了珣儿和珏儿。”
“我在卢家两年足不出户,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儿。”她口气还是很硬。“我宁可珣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庆儿和珣儿当然是我的亲儿,可他们毕竟还是有个生身父亲,而这个父亲,也想见他们。”
“那又如何?你何必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以为经历这几年来的苦难,或许他已有了改变……你也希望孩子有一个品行端正的亲生父亲,好能不用设想一堆理由来跟他们隐瞒吧?”
琬玉紧紧捏住了被子,也许,他说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声唤她。“你可知我既已为庆儿取名为琛,为何仍保留庆儿这个小名,而不改喊他为琛儿?”
为什么?不就是庆儿习惯这小名,就继续如此喊他吗?
她望向黑暗里那双幽邃的眸子,那里头有着她所熟悉的沉静明澈,仿佛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确信不疑。
陡然之间,她惊悟了。
庆儿,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庆儿之名,为的就是让江照影回来时,还能喊上他所认知的儿子名字。
养了别人的孩子,还如此深思熟虑。她泪眼滂沱,心痛如绞,全是为了眼前总是为他人着想的丈夫。
“你……”她开了口,却是骂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为他想这么多,何必呀。”
“我本无意说出来,若他总是不回来,这事便算了。”他平静地道:“但他还是回来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来,父子相认,是迟早的事。”
“你为什么老是要他们相认?你就不要庆儿,珣儿了吗?”
“我没有不要他们。成亲前,我就告诉你,你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如今儿女有事,难道我们不该一起商量吗?我当然不是要他们马上认生父,即使我认定江照影本性不坏,也没把握他是否还像以前一样的浮浪个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强要庆儿认祖归宗,我也断然不会让孩子去认这样的父亲,所以他这一回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考虑,都得讨论该如何应对,譬如说是观察他一阵子呢,还是看他的意愿,然后又该如何跟孩子说,可你却自己闷头见了他,又独自生闷气,一丁点儿事情也不肯跟我说,我不愿见你这样。”
“就是怕说了,你要介意。”她已是声泪俱下。“如果你是因为我‘偷偷’让他来薛府见孩子而生气,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妇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薛家……”
“你无需道歉,你也没有对不起谁……”他心里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可是,我的确介意。”
他果真生气她了?她心脏猛然一揪,震骇地抬起头来,想要抽开手,却仍让他紧紧握牢着,在他手心里剧烈颤动着。
“我介意的是,你都离开他这么久了,却还持续让他占据你的心。”
“没有。”她心如锥刺,哭道:“你胡说,你怎能误会我,我是不该见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声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懊恼不已。
“对不起,琬玉。”他着急地道:“我知道啊,你的心,有我,满满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温柔的慰藉里慢慢地平静了。
“为何这么说?”她扯紧他的衣襟,幽幽地问。
“因为,那段过去还羁绊着你。”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你整个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气也好——都让他占满了,不留一点空间给我,我完全无法了解你的心情,或者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因着薛齐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过去,而是展开新的生活,与他携手共老。
她的确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记过往,但,总是在不经意间,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会挑起往事,然后她再努力地忘记,不去疏通,不去倾吐,只是压抑下来,因为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习惯了。
为何会如此压抑?从小,她见独居的母亲思念在京为官的父亲,有话没得说,只得写下满纸家书,可写了也没用,父亲还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对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没用,那人照样寻欢作乐,回到卢家,哭天抢地也没用,家人只是可怜她,收留她,再想方设法将她和两个拖油瓶嫁出去……
独独薛齐啊,他要她说出来,他想了解她。
“因为我不说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泪问道。
“我说的介意,就是他这道阴影,我并非要你一一说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你因他而心情受到影响时,能告诉我。”他轻抚她的头发,仍是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如今,这道阴影却横亘在我们夫妻之间,阻断了你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你有苦处,也有挣扎,尤其他又是庆儿和珣儿的生父,这点血缘关系地无法斩断的。可是你不说,我既找不到门路帮你,又得眼睁睁看你不痛快,我……哞,我也不痛快啊。”
没错啊,他说的对。江照影始终是她的疙瘩烂疮,她一想起此人,心头就一团乱,不知如何应对,索性关起心门,不愿想,也不愿说,却连最最亲爱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门外。
“齐,对不起,对不起……”她哭了出来,“是我使性子,发脾气,也让你不痛快……”
“我讲话直,惹你难受,是我该说对不起。”
“不,不。”她不住摇头。“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干二净,不愿让过去再来干扰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两年夫妻,他狠心,他无情,我还是期待他能改变,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书后,还是痴心妄想,以为事情了结后,他会回来接我,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了,我苦苦等待,等着一个我曾经爱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