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怕的是……即将回去她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宜城吧。
她转过身子,还有四只亮晶晶的大眼瞅着她看。
“娘,爹不睡吗?”庆儿稍微支起头,望向站在窗边的爹。
“爹等会儿就来睡了。”琬玉摸摸他的额头,又望向他身边的玮儿道:“你们先睡,别让爹担心。”
“好。”玮儿转身跟庆儿道:“我们睡了,爹才会睡。”
“玮儿当大哥最懂事了。”琬玉再为这对兄弟拉整被子。
确定兄弟都已合眼,她这才起身,直到薛齐的身边。
虽然薛老太爷是寿终正寝,安详离世,但骤失老父,他的哀伤和震惊仍是难以平复,自接到消息以来,他很少言语,更多时候是失神呆坐,无心整理的髭须已爬了满脸,更显他的憔悴忧伤。
而她能做的,就是照料好四个孩子,照料好他。
“齐?”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
“琬玉你瞧,桃花开得多好啊。”他声音也轻轻地,目光凝定在暗黝的窗外,那边植了几株桃树,房里的烛火映出星星点点的桃花。
“是很好。”
“六岁那年,桃花开了,爹带我去看田地新插的秧苗,指着好大片好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水田说,这以后都是你的了,回家就跟爹学算账吧,我说,我不想学算账,我想念书。”
琬玉红了眼睛,仍是握紧他的手,倾听他的心情。
“爹说,你想念书,那就念,爹供你念,于是我念呀念,竟然念到了金榜题名,他好高兴,接到了消息,还在宜城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我记得了,那年我十四,五岁吧,即使住在城外都听到了。”
“想想我这辈子呀,爹一直在帮我,成就我……”
夜风幽幽吹过,拂下了桃花,零零落落,回归大地。
“爹是我的福星啊,他帮我……让我娶了你,这回,他离开了,还不忘帮我,让我及时从政争中脱身……唉,唉呀。”
那重重两声长叹扯痛了琬玉的心,她咬紧下唇,用力忍住泪水。
“齐,你累了,上炕睡吧。”她试图拉他。
“我睡不着。”
“那坐下来,别老站着。”
她拉他不动,便去搬来椅凳,硬是按他坐下,再紧紧地抱住他。
没有任何言语能抚慰他的丧父之痛,她能做的,只是陪伴他,轻轻柔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让他安歇在她的怀里。
她不会害怕回去宜城了,虽然那里曾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却也是夫妻俩出生长大的地方,两人同看一座青山,共饮一条河水,而他曾经走过的绿油油稻田,她也曾经走过,还伫足惊奇于那垂下的饱满稻穗。
宜城是他们的故乡。
大炕上,两兄弟悄悄地缩回偷看的目光,拉被过头,将整个人蒙了起来,也把交谈声音藏进了被窝里头。
“大哥,我想……”庆儿抓捏被子。“那件事……我不问了。”
“也对。”玮儿回道:“爷爷过世,爹很伤心,以后再说。”
“那我还是你弟弟吗?”
“庆儿,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玮儿伸手过去,握住了庆儿的手。
“呵。”庆儿也用力回握大哥的手,安心入睡。
赶路暂居的房间里,终至沉静无声,星空下,有桃花瓣吹落地,也有藏在枝头的新生花苞,即将绽放出更美丽的花朵来。
薛老太爷百日后,宜城的薛家大宅恢复平静日子。
夏末,薛齐带着玮儿和庆儿再赴京城一趟,将当时来不及收拾的书籍衣物整理妥当,运回宜城,并将宅子托付给阿金夫妻看管。
另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阿蕊迁回宜城的薛家祖坟。
捡骨告一段落,薛齐坐在棚下等待师傅整理坟地。
“带大娘回家了。”庆儿坐在他身边,看着新封好的青玉骨瓮。
“庆儿这次来,大娘一定很高兴。”薛齐欣慰地微笑道。
原先琬玉还想一起过来,是他说服她留在宜城照顾孩子,以免再受奔波之苦,由他带上玮儿即可,她这才打消念头,但仍要求庆儿同行祭拜,以尽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孝敬之意。
“爹,大哥的亲娘是大娘,所以他不是娘生下来的?”庆儿又问。
“是的。”薛齐不意外他的问题,孩子八岁了,终于长大了。
“爹和娘成亲前,已经有我,所以,我不是爹亲生的?”
“没错。”
“大哥的亲娘在这里。”庆儿又转头看了一眼青玉骨瓮,再望向爹,大眼里尽是疑惑,“我的亲生爹在哪里?像大娘一样死了吗?”
在那双急欲解答的孩子瞳眸里,薛齐明白,该来的总是来了,孩子已非懵懂,而是有自己的心思和感觉了。
玮儿看完师傅填土,也走过来棚下,坐在父亲身边的小凳。
“玮儿也一起听吧。”他说出了萦绕心底多年的想法,“庆儿的亲生爹……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啊,还活着?”庆儿好惊讶。
“他在哪里?怎没来找庆儿?”玮儿帮忙问。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他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兄弟几乎异口同声。
“来,玮儿,庆儿,爹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喜欢爹吗?”
“喜欢。”又是异口同声。
“爹也很喜欢你们两个好儿子。”薛齐伸出双臂,拍拍身边的两个小肩头。“而爹,也很喜欢我的爹,也就是你们的宜城爷爷,这回他过世了,爹很伤心,你们都看到了。”
两兄弟点点头。
“庆儿的亲生爹,他也是这样。他很爱他的爹,他的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怕他爹年老没人照顾,所以陪着老人家一起去,这样就能服侍生活起居了。”
“他跟另一个爷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庆儿试图弄清真相。
“正是。”
“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玮儿仍有疑问,“爪哇?锡兰?天方?”
第8章(2)
“你‘西洋番国志’都看过了?”薛齐露出赞许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里,爹也不知道,但庆儿的亲生爹应该没跑那么远。”
“没跑那么远,那跑哪儿去了?”玮儿还是不满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来了?”庆儿也问道。
“爹刚说了,是尚未回来。”
“以后他会回来找我吗?”
“爹不知道。”
“我跟珣儿,是同一个亲爹?”
“是的。”
“爹你见过那个爹吗?”
“没有。”
小兄弟习惯性地对看一眼,爹这么有学问,总是有问必答,而且还能滔滔不绝,答得比他们问的还多,可如今……竟然一问三不知。
薛齐亦是汗流浃背,简直是在应付比科考还艰难的考题。
他这辈子以来,说话向来条理清晰,绝不模棱两可,更不会说谎,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尽量语带保留且婉转,又要如何将江家和那个爹的事情说得明白?况且琬玉从来不愿提起这件事,万一孩子……
“对了,你们可别拿这事去问娘。”眼见两兄弟又要问为什么。他赶紧接下去道:“她觉得现在还不是跟庆儿说这事的好时机,先别问。”
“为什么?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摸摸庆儿的头。“玮儿庆儿,爹问你们,你们正在学诗经,有时候翻到后头,没有夫子解说,是不是看不懂?”
两兄弟猛点头。
“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的道理。现在看来,可能很难理解,但过了几年,年纪大一点了,有了学问,也有了长进,再来看事情,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