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脸上,像是要亲眼确认,得到保证,才能放心。
她傻呼呼地昏睡,小嘴微启,气息缓慢,好梦正酣。真不晓得她刚才是真的醒了,还是呈梦游状态地跟他哈啦。
“小柔,醒醒。”
他轻声呼唤,轻到像流泄山谷的微风,无声无息,只摇动了娇嫩花朵的细小蕊心,告知有过客轻巧来访。
“小柔。”
她睡得更沉更香,像是在催眠曲中睡入更深的好梦里。
不想醒来了。
他一直呢喃着,唤她清醒,自己却逐渐困倦。仿佛见到这样的她,终于可以松懈悬着的一颗心。见她危险,他急到快抓狂;见她安全了,他又矛盾地想保持距离,免得……
心思的纠葛,暂且静谧。
山谷间的风和云、露珠和夜气,将屋里的两人掩覆;深夜降临。
天明时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戈宁却冷然坐在这栋红土民房的温馨餐桌前,对眼前的餐点视而不见。他需要一点时间空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没空响应外界任何问题。
“霍西雍,你开我的车送他进城后,记得帮我买绳子手套记忆卡和蓄电池跟转接插头。”女主人优雅地以法语吩咐。
“我不确定自己会回来。”他狠劲咬扯着硬面包。“可能会跟高戈宁一起上飞机。”
“你回不回来都不要紧,但我的车和我要的东西一定得回来。”
“遵命,夫人。”好伤心,车和东西比他还重要。可他的爱车却被小贼趁夜开走,逃之夭夭,怪只怪他太认真投入地与夫人激情交战,烽火连绵,没空警觉。
赫柔又溜了。
溜得好,反正这里本来就没她的事,她再瞎耗,也只会碍手碍脚。幸好她够识相,省了大家不少麻烦。
最该高兴的应该是高戈宁,他的脸色却不怎么高兴。事情全照他的意思走了,没人黏他、没人逼供他、没人扯他后腿了,他也不必再试图与大MAN联系。那一枪已经是大MAN放出的警讯:大MAN决心要切断这条管道;凡是有心追查的人,就给他死。
无聊。
戈宁对这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极度厌烦,忍无可忍。他外表冷静,内心已暴怒。她又跑了,她之前依偎在他身边的缠腻,究竟是真是假?她是因为顽皮,还是开始学会耍心机?
他的愤恨持续没多久,就在回到工作岗位后,转为胆战心惊。
办公桌上的计算机屏幕,行行列出他询问的结果——
有明确的证据显示,画全在赫柔手上。
赫柔的朋友中,两名高度涉入者目前下落不明。失踪前搜寻数据:二00九北京保利秋拍出现的石涛诗书画联壁卷,成交价近人民币两千七百万元。
讯息更新:下落不明者三人,赫柔包含在内。
第10章(1)
“嗨,不好意思,迟到了。”
一见女士大包小包地匆匆奔来,高戈宁立即从座位上起身,对方却火速地一屁股坐下同时对服务生点完餐,他只得淡淡坐回去。
“你怎么会临时飞来台北?”婉儿姊姊兴奋地边问边将整杯白开水一口饮尽。
“来跟客户谈一些事情。”他悠然莞尔。“抱歉,这么突然地联络你,占用你下班的个人时间。”
“OK的啦。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只是上班时在公司工作,下班后在家里工作。”不像西方人那么重视上班时间之外的个人生活。“就算跟你吃个晚饭,我手机也得全程开着,免得老板找不到人。”
“赫柔的妈妈这么难伺候?”他诧异一笑。
“话不是这么说。副总自己也很拚,才奋斗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外传什么凭借豪门媳妇优势、靠着美貌和心机之类的,仿佛完全不必努力。“现在大环境也不是很好,我既然跟到了一个很严谨的老板,就得趁这个机会学习调整自己、提升本领。”
她抿嘴挑眉,眼珠溜向天花板,沉默半晌。
“对啦,我老板是有点难伺候。”
顿时两人都松懈地笑开,不需做作,少了压力。
工作久了,临场反应都被锻炼为本能,反射性地就能冲口而出公关式的标准答案;还得事后冷静想想,才会渐渐发觉那并非自己真正的想法。
场面话说多了,久而久之,竟想不起什么是真心话。
“我……不太跟人聊自己对于工作的想法。”
“我了解,这也是你能待这么久的生存之道吧。”
婉儿姊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齐肩的直发挂往耳后,千娇百媚。
用餐之际,他们聊着各自的经历、现在的工作状况、未来的规画、休闲娱乐、阅读上的分享、桌上佳肴的品评、曾经尝过的米其林餐厅、食材的鲜度、红酒的种类……天南地北。
直到最后一道咖啡上桌,婉儿姊姊才开门见山。
“高先生想跟我问赫柔的事吧。”
他垂眸搅动着黑咖啡;沉淀着,思索着,评估着,犹豫着。
“其实我会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待那么久,有部分的因素是在于赫柔。”
戈宁蓦地抬眼,文风不动,却整个人活了起来。
“我刚进入这家公司时,赫柔还是国中生,但她的成熟应对,常让我感到很羞愧。”她这个成年人的EQ,竟连一个小女孩都不如。
“你不是公司职员吗?”怎会涉及上司的私人领域?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里的工作生态。别说是副总的女儿跟我很熟了,我连副总家养的鱼吃什么牌子的饲料、什么时候喂食,我也很熟。”
因为都是她在替副总买、替副总喂。
“副总真的是很强的女性。她没浪费过一秒钟去跟自己的花心丈夫兴师问罪,而是全时间投入家族事业,好稳住她和赫柔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权益。”
“这么竞争?”
“毕竟老一辈的,观念较老。赫柔虽然是系出名门的正牌千金,可是外头的红粉知己们也为这个家生出优秀的下一代,很得长辈欢心。赫柔的一个异母哥哥,挟着长子和哈佛毕业的头衔,本来差点要被收纳进来,预备接班,是副总不顾长辈各方的压力,硬把他挡出去,否则赫柔的日子没有今天这么好过。”
别说是选择要念什么科系、读哪间大学的自由,恐怕连结不结婚、跟哪个人结婚的自由都没有。
“赫柔在母亲的庇荫下,算是幸福的了。”
“应该吧。”婉儿姊姊笑得有些勉强。
“难道不是?”
婉儿姊姊望着桌上银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无论哪一方,都很会用她来做自己的公关。”
长得可爱,就已经是一种优势。乖巧讨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带着赫柔亮相,关注度与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们都没空去注意到,这对赫柔有多伤,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戏当作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公关伎俩。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当头泼下来,她才渐渐明白:噢,原来那个叫作戏。
“所以她很早就学会察言观色。”戈宁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儿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腻在一起的机会。”
“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他们都太忙,忙于各自的战场,对赫柔的事多半用钱处理:请保母、请家教、请伴读,以为这样就算解决问题。”
“她就逆来顺受、毫无反弹?”不可能。
“她有反弹过,但下场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