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你不认为宰父治会撤兵就是了。”房术倒了杯热茶给他。
孙丑接过杯子,一口灌下,“他们在扶风的兵力,探子还未回报,但我想必要的时候,宰父治会放弃扶风,直接拿下少阴。”
房术思索了一会儿,“主公认为呢?”
仲骸两腿盘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这样,我就感到头疼了。”孙丑嘀咕。
身处一群戎装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绣竹滚黑边的外袍,左眼还用绷带缠起,看起来异常显眼,纤细得显眼。
除了系着一条铁打造的腰带以外,他全身上下没有半样铁制的武器,像是在告诉别人,他有多不堪一击。
仲骸有个习惯,那就是越接近战场,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扰乱别人的视听,让人以为他不及准备,也毫无防备。
“此时的情势特别糟啊!”房术也觉得头大。
虽然四大家退了两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厉氏和军容坚强的战氏都不退,他们当然还有兵力能应付,麻烦的是自从主上被带走后,几乎没说过半句话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寝殿外守着的于绣第一时间赶回去和他们报备,但同一个时间,当时的四大家联军攻向他们,简直像是算好时间,来个里应外合。
不,根本就是!
于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赶到寝殿时,那里已经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着一个人,如同佾江之战一样,仲骸活了下来,他们却失去了天子。
“现在咱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贼叛军了。”孙丑的语气听不出担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点那么简单。”不管何时,房术的语气都充满了忧心,悲观的看事情是他的习惯,但也因为及早预防而避开许多祸害。
“不如杀了主上。”孙丑沙哑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房术皱起眉头,瞥了主子一眼,然后轻轻摇头。
不顾房术的阻止,孙丑露出自信的浅笑,“横竖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据天下的诸侯里,真有真心拥戴她的诸侯吗?既然没有,派个刺客去杀了她,局势一定豁然开朗,咱们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够了。”仲骸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剑,直探孙丑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舌头一定掉下来。
即使如此,孙丑扬起斗笠,挑衅的看着房术,用眼神告诉同袍,虽然他不是个擅长说服人的人,却是个很会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们的主子现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劝是没用的。
出于无奈,房术又摇头。
仲骸准确的收回剑,仍闭着眼,突然问道:“房术,你跟随孤最久,可曾见过孤在战场上救人?”
“不曾。”
“孤纵横战场多年,从不曾在杀敌的过程中回头,也为了培养出这支毋需孤时刻照顾的军队而引以为傲。”仲骸双眸半合,没有定点的眺望远方,“但是那天,孤遗落了她。”
孙丑和房术都晓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问厉坎阳,是否能誓死保护,并不离她身侧?厉坎阳许诺了,她便跟着他走。”仲骸缓缓抬起眼,看向两名军师,“你们说,是孤的错吗?”
孙丑和房术都没答腔。
片刻,甚少开口劝人的孙丑先说话了,“大局当前,主公切莫为这些小事烦心。”
也因为这样,才教人惊觉事态严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顿,敛下面容,“孤也认为是小事,却一直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在最后如此疯狂?
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仿佛平静,又如绷紧的弦;既脆弱,又诡谲……刺痛了他的神经,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现在亦然。
一想到那样的太仪,难以名状的恐惧充满了他整个人。
她说什么也没有了……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是什么也没了,连他都映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他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
“主公只是不曾为救人停留,不习惯罢了。”房术换个比较婉转的说法。
“所以你也认为孤遗落她是错的?”
房术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实上,他们所有的人都忘了太仪。
“那要看主公认为那人重不重要。”孙丑于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从佾江之战,他便忘了如何保护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顾的软弱部将,也不要保护任何主将。
他自己做主帅,没人能动得了他,他训练的部将,也无人能敌。
已经有好久,他没去细数过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个俘虏,他惦记着,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着不要再背上这些沉重的包袱,结果不知不觉间,怎么又揽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还是从没放下过?”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对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听了多久的伏悉突然开口。
仲骸锐利的眸光射向他。
“难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问。
他听了很久,主公会如此在乎主上的几句话,不正代表主上对他而言很重要?
或许他现在没有放在心头惦记着的姑娘,但是以前有过,也了解那种因为一个人的话而心念摇摆的不安定感啊!
“你是说孤心里有她?”仲骸轻柔的问,眉眼间尽是讪然。
“像主上这种似火又似冰的女人,很少有男人不爱。”伏悉纯粹以男人的角度来看。
“她只是颗棋子。”俊脸一凝,他比较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么主公该在意这颗棋子摆在哪儿,而非她还在不在。”孙丑说出看法,“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便派刺客去杀了主上,打破僵局。”
仲骸想也不想,厉声喝道:“不行!”
“那么答案不是出来了?”房术浅笑,“主公知道什么最难?”
“什么?”仲骸问,神情震慑。
“我以为,‘承认’难。”房术拾起马鞭,开始移动地图上的布局,“承认失败很难,承认作了愚蠢的决定很难,承认一无所有很难,承认自己不愿被人发现的事很难,承认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很难,承认自己否认的事也很难,对自己承认最难。”
仲骸一窒,瞪着房术,仿佛他当众拆穿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承认却能够换来前进的动力,我认为有些承认应该及早确定才对。”房术将新的部署展现在其它人的面前,“其实主公不过就是爱上了她而已。”
仲骸双手握拳,太阳穴上的青筋暴露,几度张嘴想反驳,话却梗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否认什么,好像就跟房术说的一样,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只是不愿承认……
“不如咱们就心照不宣,当作主公已经承认好了。”伏悉的心思已在新的地图局势上。
仲骸修长的指头有规律的打着拍子,尽管脸色难看,却不再否认。
“那么要讨论新的布局了吗?”孙丑故作客气的问。
“知道厉氏的兵力配置了吗?”提起战事,仲骸的神情变得严肃。
“极阳宫内六千,沛颠三万,其余都留在临浪。”
“太棒了,临浪那里,咱们也管不着,这些兵力足够应付。”伏悉非常乐观。
“战氏呢?”
“还在探。”
“连宫中有多少人都探不出来?”
“宰父治为人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