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环住母亲,柔声说:“妈,不怕,侑萱不离开,侑萱马上就长大了,我会照顾你。”
馨仪回抱女儿,是啊,她还有女儿。
她叹息,轻声说:“再等等吧,等我把离婚协议书签好,我会寄给你。”
第一次,她正面响应离婚这个话题,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个突,隐隐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紧抱住女儿,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显浮现,他猛地发现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吗?多久了?从什么时候,从不上妆的馨仪开始化起浓妆?
“馨仪,你……”不舒服吗?
他话未说完,她截下。“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他定眼望她,猜测着、怀疑着。
她对住他的眼,添上一个凄然笑脸。“你回去吧,我会联络你。”
侑萱没注意到爸爸什么时候离开,等反应过来时,她发现妈妈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热得像火炉,她轻轻摇晃着侑萱,把热得烫人的脸颊贴在女儿冰凉的脸上。
侑萱拍拍妈妈的背说:“妈妈不怕,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他是坏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爱妈妈。”
这个事实,馨仪从来都明白,只是假装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会让她沉溺深陷得无法自拔?
“妈妈更好,他不爱妈妈是他笨蛋。”侑萱低声啜泣,母亲的病容让她恐惧。
“侑萱说得对,可惜爱情会让人变傻。”她捧起女儿挂满泪痕的小脸,认真问:“侑萱,记不记得妈妈说过,一件事情要试过几次才能放弃?”
“三次。”
“答对了,可是妈妈对爱爸爸这件事太有耐心,试了三千次、三万次都没成功,还在继续试,笨的是妈妈不是爸爸,我应该试三次就好。”
“不对,妈妈很聪明。”侑萱安慰妈妈。
馨仪抚摸聪明乖巧的女儿,忍不住落下泪水,往后……剩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再不甘心,她还是得把女儿送出去啊。
“侑萱要记住妈妈的话,什么事都试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时间去欺负自己,否则会像妈妈这样,越试越不甘心,到头来,吃了亏,别人还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儿重蹈覆辙。
“懂,侑萱只试三次。”
“就算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男生,如果他拒绝你三次,就不要再试了,转头、离开他,不要犹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儿一眼,把她紧抱在怀里。“这样,妈妈就放心了。侑萱陪妈妈睡一下下好吗?”
“好。”她从来不会拒绝妈妈的要求。
她在妈妈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没忘记一下一下拍着妈妈,像妈妈平日哄她睡觉那样。
但是,即使程馨仪只要侑萱试三次,她还是一句一句说着方毅达的好。
“那年啊,妈妈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边,搂着我、拥着我,告诉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摔断腿,爸爸每天背着我上下学,当我的人形轮椅……”
馨仪喋喋不休说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感情还算不上爱情?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侑萱把麦片泡进牛奶里端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昏睡很多天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全身滚烫得吓人,害她不敢离开妈妈太远,她经常睡到一半就被恶梦惊醒,冲下床、跑到妈妈房间,把手指头伸到妈妈鼻子下面,试试她有没有呼吸。
要确定妈妈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气息,侑萱才能安心。
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里面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圆圆的苹果脸变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张脸只看得见那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边,轻轻放下,推推妈妈说:“妈妈,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妈妈的手臂,好奇怪哦,妈妈不发烫了,身子变得冷冷的。
病好了吗?侑萱扬起笑脸,再推一次妈妈。“妈妈,快起来吃东西,吃饱了,我们去迪斯尼乐园玩。”
妈妈之前说,等她病好,要带侑萱到迪斯尼乐园玩,她从来没去过迪斯尼,不知道乐园长得是圆还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为能够去乐园,就代表妈妈的身体恢复健康。
可是……妈妈一动不动,她用力拉了拉妈妈的手,她还是不动。
“在赖床哦,妈妈说赖床是坏习惯,好孩子不可以赖床的呀。”
她语调刻意放得轻松,试着隐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亲的手,很冷、很硬,没有以前的暖暖软软。
“妈妈,快吃东西啊,你不是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她不死心,弯下身子,捧住妈妈的脸,在妈妈耳边说话。
她的手指头放在妈妈的人中,那里冷冷的,没有暖暖的空气进进出出。
心突然间冷了,像妈妈的手一样,她不认识死亡,但隐约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妈妈身边,继续说话。
“妈妈,你是不是睁不开眼睛?再试试吧,要试三次才可以放弃哦……妈,我真的好想跟你学画画,你教我画画,我也不放弃跳舞,让爸爸高兴,好不好……妈,其实没有爸爸没关系,侑萱真的不要紧ㄟ,又不是只有我们家没爸爸,小健家也没爸爸啊……侑萱有妈妈就够啦,我们去迪斯尼、去美国、去英国,我们自己去……”
她不停说话,一颗颗滑下的泪水叫枕头吸了进去。
没有人教过她,妈妈死掉的话,她应该怎么做,只能在惊惶恐惧间,逼迫自己适应接受,接受爱她的妈妈再也不会紧紧、紧紧地抱住她。
从清晨说到中午,她不停说话,口干舌燥,脑袋里像有人拿着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头滑过,她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打电话给爸爸。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好害怕。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她很有礼貌,连哽咽都压了下来,妈妈说,她要当个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带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乐园玩。”
“哦,谢谢,再见。”
他们去迪斯尼乐园了,真好,她没有去过。侑萱回到床上,继续躺在妈妈身边,嘴里唱着妈妈常唱的催眠曲,没忘记帮妈妈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妈妈会感冒,要是再发烧就不好。
棉被下,她紧靠着母亲,暖暖的小手仍不放弃煨暖母亲。
一个小时后,她又拨出同一个电话号码。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在家吗?”
“你耍白痴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不在。”这次,中年太太的声音里出现不耐烦。
她不是耍白痴,只是不晓得那个迪斯尼乐园不在他们家旁边,不晓得那个地方很遥远,得搭飞机,是好几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挂掉电话,回自己房间找几本图画书,念书给妈妈听,她认得一些字,不认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说,她把妈妈的手压在自己脸上,继续温暖妈妈,等她把所有的故事书都念完一遍后,又走到电话边。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回来了没有?”
“你是来闹的是不是?我要讲几次,他们去日本了,不在家!”说着,卡擦!她用力挂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