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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低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落向窗外,今夜,细雨绵绵,下了足足整日,一股泥草味,弥漫屋内,闷湿的味道,引发遥远思绪。

  他踏进严家当铺的那一天,也是这般下着绵密雨丝,如针似网,密密交织了此时此日与她纠结难缠的命运注定——

  那一天……

  破旧马车匆匆驶至小小当铺前,两道黑衣人影闪身入内,铺里早有人守在那儿,待两人一踏进,当铺立即大门深锁,熄掉泰半烛火,提早歇业。

  当铺老板吩咐闲杂人等退出小厅之后,小厅门扉合上,独留三人在内。

  斗室之中,只燃着一盏烛,照亮角桌一隅。

  角桌之外,依旧阒暗,两道身影,较靠近当铺老板的那一位,虽包裹着漆黑长披风,面容让烛火照得清晰可见,他是名年月五十的中年男子,模样端正中带有威严正气,只是此时疲倦令他看来有些许狼狈,浓眉蹙皱的紧,几乎已在眉心中央深烙许久,见着了老友,眉宇略懈,烙印仍在;另一位远远退离烛火数步之遥,完全被房里阴霾所吞噬,无法窥清五官。

  “……伴君如伴虎。”多年未见,怎知重逢第一句话,不是寒暄,不是问好,不是闲话家常,而是深深感叹。

  当铺老板明白老友翁忠贤意欲为何,他曾见过翁忠贤的意气风发,以及一帆风顺的飞黄腾达,她的官场仕途如此教人欣羡,成为君王宠信要臣,辅佐国政大事,怎知一夕之间风云大变,老友沦落为亡命之徒,甚至走投无路地向他求援。

  真如其所言,伴君如伴虎,深受宠赖时,权力地位金钱,唾手可得;一旦失宠失势,一言一行,皆被视为悖逆。官场斗争,适者生,不适者忘,尤其是派系选择,选对了边,先王驾崩,仍有后主扶攀;选错了边,先王甍逝,后主大举清君侧,曾经不敬于他的老臣首当其冲,再由自己亲信补上,虽未改朝换代,宫闱之中,已然变天。

  近年来的东宫之争,迫使众大臣变态支持,正宫皇后年逾五十,唯一所产皇子夭折,此后未再受孕,其余嫔妃共产皇子数十名,真正成气候的,却是春,夏两妃所生之子。

  两位皇子颇受君王喜爱,夏妃之子年方十五,个性沉稳早熟,虽不若春妃之子口舌伶俐,妙语连珠,但也较其更具王者风范,两子年岁相仿,皆有太子赢面,大臣各有拥戴,几乎是清清楚楚分割为春,夏两派。

  翁忠贤便是拥夏派的发起者,夏妃父亲是提携他踏进官场的知遇恩师,有着深海似的宽阔情义在,加上夏妃婉约娴静,夏妃之子懂事淳良,若他日登上帝位,亦是百姓之福。

  岂料一盘布好的棋,输了,输的凄凄惨惨。

  宫廷里的战争,最重要的关键,是君王宠爱,得势的美人,只消在君王耳畔撒娇轻嗲,君王魂儿便先去掉一半,床底间的勾心斗角,比的是谁能将君王伺候得龙心大悦,对你言听计从。

  比狐媚,夏妃不如春妃。

  比魅惑,春妃主动为君王吸纳更多更多年轻女官,把自己心腹安插在君王床上。

  比嫁祸,夏妃更是远远自叹弗如。

  春妃及其心腹女官在君王耳边,每日一点一滴污蔑夏妃,刚开始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妇人小事,君王认为是美人争宠的小手段,不以为意,然而那些枕边细语,却是本能地记在心头。接着春妃编造的谎越来越严重,暗喻夏妃不贞,夏妃之子恃宠而骄,夏妃族亲对皇室不敬,夏妃心存不良……滴水穿石的后果,造就今时今日的全盘皆输。

  失势的夏妃,连带当日拜她所赐而鸡犬升天的族亲,尽数被铲除殆尽,这类宫闱之事,千百年来重复上演,帝妃之间的自相残杀,总是胜者笑,败者哭。

  “春妃赶尽杀绝,只要是以前没站在她同一方的人马,她一个也不容,巧王亦确定立为东宫太子,她的权势更胜过往,她视为眼中钉的夏妃,让她假传圣旨处死,连采王都不放过,我是拼了老命,才护住采王夜逃而出,夏妃最终的遗愿,无论如何都得为她办到……”翁忠贤娓娓述说。

  戏曲里,这样的血腥残杀,百演不厌,恶妃欺压善妃,杀人如杀蚁,随随便便就是上千条人命陪葬,而发展呢,则会有一名皇子安然逃出,然后忍辱负重,数年之后,绝地大反攻,夺回失去的一切,在众民爱戴下,重登皇位,从此国泰民安,迈入另一个强悍盛世。

  现实里,确实有个皇子,牺牲著许许多多的性命,保全他一人。

  藏于黑暗中人影,在翁忠贤道出那些话时,发出一声闷哼,像是腹部挨中一拳的痛吟。

  “就是他吗?”当铺老板努努暗处,翁忠贤颔首,当铺老板又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让他留在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忘掉过去一切,当个寻常人……”

  “呀?没有要复仇雪恨吗?”当铺老板颇吃惊,他还以为会从翁忠贤口中听到滔滔不绝的长篇激昂,没料到会得到如此云淡风轻的回答。

  翁忠贤摇头,“夏妃希望……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而且这份仇恨应该如何计算?若没有君王默许,春妃如何放肆至斯?难不成,要采王将亲生父亲视为死敌,一并列入寻仇对象吗?

  “这当然没问题,我严家不差一副碗筷,只要他不嫌弃我们粗茶淡饭。”当铺老板真诚说着。

  翁忠贤欣慰地红了眼眶,只能握住老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千万的感谢,无语凝咽。

  第1章(2)

  良久,当铺老板关怀问:“你呢?不准备一块儿留下来吗?我严家上上下下口风甚紧,要保你平安并非难事。”

  翁忠贤摇头:“不了,我要赶往西边,引走追兵。”

  “忠贤兄……”当铺老板深知,他那番话的涵义,便是送死。

  “只求严弟代替我,守住夏妃唯一命脉,不枉费每一位以生命相搏,护著皇子逃出生天的人们苦心。”皇子的性命,是许多许多人护卫而来,若最后仍是保不住皇子,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宫女,付出的宝贵生命,便等同白费掉了……

  “你这一走,嫂子与武威可都安顿妥当?武威是翁忠贤的独子。发生这等大事,翁府定也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红叶她……先走一步了,武威则代替采王,留在鸾凤宫内,与夏妃……”翁忠贤话没说齐,当铺老板即刻明白。

  翁忠贤以己子换彼子,狸猫换太子,救出采王,而翁家独子沦为替死鬼。

  “我怕武威面貌瞒不过春妃派来的眼线,所以,要他自毁面容,再假冒采王遇刺假象,武威年与皇子相仿,身形神似……”思及爱子下场,翁忠贤亦忍不住鼻酸,夏妃受白绫绞杀,假采王又怎能幸免?

  他不敢深思武威的尸身若被发觉并非采王本人,会落得何等惨况,兴许是五马分尸,兴许是曝尸腐烂,兴许是鞭尸羞辱……

  当铺老板不知能说什么安慰之辞,只能静默暗叹,翁忠贤清楚此刻不宜浸淫悲伤太久,他清清哽咽的喉,大掌抹抹一夕间苍老不少的面容,恢复了平静:“观在的追兵似乎仍不清楚我带走皇子,怛我害怕武威之事瞒不过,万一春妃知道皇子没事,定会大派兵马追杀,他们万万提想到,我将皇子藏在当铺中,他们届时若察觉掉包,也只会追上我这个老家伙。”翁忠贤娓娓道来,忠肝义胆,教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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