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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玉没好气地一叹。“姑娘何妨睁大眸子瞧瞧,这堂上还有清醒的人吗?咱喊得再响,泄您底气,也没谁再有本事同您较劲。”

  今日是当地的“药王庙”大庆,“长春药庄”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除按古礼祭酒拜庙,一整日,前来拜会的各地药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庄外热闹至极,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响彻云霄,而庄内好戏开锣,主人家今年当真好大手笔,在药庄堂上设宴慰劳自家手下,除请来几团功夫了得的江湖卖艺人当堂表演,正所谓好酒沈瓮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艺和歌艺压轴演出。

  她怀抱琵琶弹唱,按例得了个满堂彩,几曲之后,药庄老管事让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浓郁的琼浆,说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并非难事,只不过得按着她的规矩来,她饮一杯,在场同欢者也得饮上一杯,总归是独酌伤永夜,对饮不寂寞,得意且尽欢。

  “哟,就奴家这浅薄酒量,药庄的各位爷儿们,难不成怕了吗?”她举杯笑问,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夹在柔软语调里。

  男人的面子永远比里子要紧,于是,她总是赢,总能激得那些老爷、大爷和小爷们咕噜咕噜地把酒当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万杯再来一杯,豪情尽付杯中物,跟她斗酒胆、拚酒量。

  但,她总是赢。

  环顾堂上倒得横七竖八的大爷小爷们,清醒的仅剩下静伫一旁等候差遣的几名家仆和婢子,朱拂晓挑眉轻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觉意气风发,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许多。

  她没醉,她从不醉酒,只是脚步有些虚浮,思绪动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赢了。”她脆声笑,不再依赖丫鬟的扶持,晃着螓首小苦恼,不太真心地叹道:“我总是赢,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玉就气她斗酒,也不知她争什么。“待会儿润玉把解酒茶煮好后,姑娘乖乖喝下便是,还能怎么办?”

  “呵呵,妳两颊鼓鼓的,好可爱。元玉元玉,我就爱妳气恼我!”

  无可救药!元玉无声仰望屋梁,摇摇头。

  今儿个这场面也非头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爱笑爱闹,她自能应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还早呢。”朱拂晓香肩一耸,勾着酒壶,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药庄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来。

  挨着红桐柱子,朱拂晓滑坐在廊阶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弯弯地像在笑,它冲着我笑,我只好也冲着它笑。知己难寻,不能辜负,怎么也得对饮一番。”说着,她咭咭笑地举起酒壶朝穹苍遥敬,然后以口就着壶嘴,囫囵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脚、翻白眼的孩子气举动,招来两名药庄的婢子,请她们暂且帮忙照看朱拂晓。

  “姑娘老实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咱去瞧瞧润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没,再帮姑娘调薄荷水擦脸,一会儿就回来——哎啊!我说姑娘,能喝的全都败在您手下,您别再喝了!”强势的小手一把夺下主子手里的酒壶,抢到手才察觉壶中空空,都快见底了,夺不夺已无意义。

  朱拂晓又笑。“元玉真可爱。”

  她的贴身丫鬟依旧气鼓鼓,竟不太领情地哼了她一声,转身就走,害她喉间和鼻腔忍不住滚出笑气。

  她继续倚柱坐在廊前,双眸被酒气熏得迷迷蒙蒙。

  身后大堂上的景象是纵乐畅意后的杯盘狼藉,有粗嗄鼾声、有模糊醉语,而身前的宽阔天井干干净净,月下的青石板地抹着冷光,高墙环绕下,她的余生彷佛仅剩这一方天与地。

  如此余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从未想过振翅高飞,天再小,能容一弯月的阴晴圆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与谁共赏?

  能有谁呢?

  “爱娇娇啊爱娇娇,爱簪红花花满头,爱画双眉眉飞柳,爱描朱唇唇如勾,爱穿舞衣衣满绣,爱弹春词不解愁,放歌与谁游?”

  她低柔吟唱,反复吟唱。

  她知道药庄内的家仆和婢女们正偷偷觑着她,被看得很习惯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里暗里、带着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敛,她感觉得出躁动,甚至听到几声紧涩的抽气,被什么惊吓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没个正经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黑影吞食。

  谁杵在她身后?

  她慵懒地动动玉颈,轻叹了声,终于百般不情愿地回望。

  颤睫,眨眸,蒙蒙视线把来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后,她格格笑开。

  “……阿奇,你来陪我放歌出游吗?”

  阿奇居高临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浓眉略沈,眉间的波动成峦,一双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静随意,高大身躯却蓄满力量。

  他宽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简单背心,露出两条结实臂膀,缠腰、宽松布裤、绑腿,大足套着再朴实不过的黑面布靴。他这身穿着就跟那晚一个样儿,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晓扶着柱子徐缓站起,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瞅着他不放。

  麻凉感沿着纤细背脊钻上,钻得颈后和脑门一阵刺痒。

  她抬起纱袖,下意识轻按了按喉颈,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后退离好几步的庄内仆役与婢女,有什么沉沉压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时不顺。

  那一晚的阿奇憨头憨脑,说她是昙花仙子,诚心地赞她貌美……

  阿奇会傻呵呵冲着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脸逗得她忍不住响应,她好久没真心笑过……

  那一晚,她以为寻到宝,头一次对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胀,兴奋得面红耳赤,想去占有怜惜,也试着去占有怜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吗?”她语气出奇静谧,想饮酒,一会儿才意会到手边无酒。

  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嘲弄地扬唇,岂知下一瞬,男人刚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摊开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传来的热气和握力宛若一张网,她掉进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轻轻一带,也就乖乖跟着去。

  走。要走去哪里?

  这个阿奇不是她以为的那个。

  这个阿奇让她心烦意乱,她得赶紧筑道墙,把侵入得太深的东西拔除,把男人挡在心墙外,就像这座高墙深院的药庄,把自个儿掩得实实的,周全守护,才抵挡得了墙外山匪。

  她应该即刻甩开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书、歌、舞等精湛才艺赢来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随便任男人们轻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他抱她上马。

  胯下所骑的是马厩内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驹。

  没有哪家的小小马夫可以不经主人家同意,便从马厩里挑走最好的坐骑。

  骏马奔出,雪鬃迎风飞扬,清夜纵蹄让马儿大乐。

  与风较量似的,白雪驹四蹄撒得飞快,她的长发、轻袖和薄罗裙也飞飘而起,缠贴在背后男人身上。

  离开“长春药庄”,穿过长满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绕着低地蜿蜒,此时马速已缓,小河在月夜下烁光,犹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玉带。

  瞧见岸边长长青草,以及穿梭在草丛间、闪闪发亮的无数小火虫,朱拂晓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紧,关于那一夜的种种在脑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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