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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线不自觉放低,颧骨处的肤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晓方寸蓦然生波,难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这个憨头大个子是在害羞吗?

  她看不出他真实年纪,该有三十好几,但那张朴实大脸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轮廓柔和,模样又显得年轻许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宝一箱箱往‘绮罗园’里送,逗得我家金嬷嬷笑得两眼都快睁不开。嬷嬷她闹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挠的,说是无论如何都得卖给‘长春药庄’一个面子……这面子我当然得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拿钱办事,专程赶来陪药庄的大爷、小爷们饮酒作乐,可不是什么贵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时,长睫真如小扇,轻佻地睐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晓,不知马夫大哥贵姓,如何称呼?”

  他望着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节绷了绷,好一会儿才讷声答:“这儿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带趣又掀。

  “嗯。”他两排白牙在夜里发亮。

  此际,躁动声清楚传来,他挺直身背低叫了声,忽问:“马儿饿得发脾气了,妳想看牠们吃草吗?”

  朱拂晓早忘记上回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人生鲜少有惊奇,生于“绮罗园”,长于“绮罗园”,生母香消玉殒前,曾是江北名动一时的花中状元,她只是走上与娘亲一样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数,该做的、该学的、该唱的歌、该弹的曲引、该放的诱饵、该拿捏的进退应对……日子过得确实精彩,只是身处风尘多年,风花雪月再美,她也无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庄院迷了路,遇到一个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来邀她饮酒赏月,却邀她一块儿喂马吗?

  心绪浮动,她仍一脸静谧,仅勾唇颔首。

  “马无夜草不肥,阿奇大爷若日日送上带露夜草,养的马肯定肥壮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听到应允,他像是极欢喜,一时间不能克制,粗犷大脸被一抹笑摆布得眼瞇嘴开,他双唇张张合合,抿着、舔着、咧着,欢喜得想多说什么,偏口拙得很,最后却道——

  “妳、妳别喊我大爷,千万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颧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迹象。

  头一甩,他跨步走过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径自往前走,边抛出话。“来吧,我给妳看我养的白雪驹。”

  朱拂晓打量着那宽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转角处,她才深吸口气快步跟去。

  走过转角,石墙的另一边豁然开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当扎实的马厩,院内空地上还摆着为数不少的晒药架,入鼻的气味混着药香、草腥和马匹气味,似乎还夹杂更多东西,但朱拂晓没心思细分,她瞥见马厩内的五匹白雪骏马后,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痴痴走到厩槽前,眸光痴痴瞧着,隔着粗圆木栏,不自觉痴痴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声,忙搁下水桶和青草,抢步过来,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马头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牠——啊!”她陡然惊呼,因那颗巨大马头突然一甩,长鬃如流苏,美则美矣,哪知牠下一瞬竟张大马嘴,坏脾气地扑咬过来!

  阿奇反应甚快,抱着她疾退一大步。

  “没事吧?有没有怎样?受伤了吗?”他急得直皱眉,拉着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晓也不抽手,柔顺地由着他摆布。

  天晓得,她骨子里根本没几分柔顺的味儿,更别说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装出来的多些,然而此时此刻,她柔顺得很甘愿,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玩意儿横在她与阿奇之间。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实,指节明显。

  阿奇的力气该是强大的,担心伤着她,那双粗糙巨掌捧着她小手的方式太过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动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让她润指不自禁动了动,指尖突生怪异的麻痒,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个怪人。

  她朱拂晓不会对任何男人主动。

  她从来不需要,亦从未想过。

  此时她却在忍,不知道为何要忍,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忍些什么,就是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静静重复着,把胸房乱闹的无名物使劲按捺下来。

  她一直瞅着他,直勾勾看着,阿奇皱紧眉峰,宽额真渗出豆大汗珠,她难以理解自个儿的心思,只觉有股暖流在肚腹里打漩涡,热得她额面也要冒汗。

  “你的手有我两倍大呢,你大手一裹,把我的手全裹实了,倘若真被咬中,那也得先咬到你啊!”

  一急就顾不得许多的阿奇终于抬起头,见姑娘好笑地拿他直瞧,他方颚一收,丢开烫手山芋般,忙放掉被他抓得热呼呼的秀荑。

  朱拂晓柳眉轻挑,笑出声,心想,多少男人奉上大把银子,就为亲近她、与她说上几句,眼前这个却不懂得多把握吗?

  “……没、没事就好。”嘟囔了声,阿奇搔搔头又抓抓大耳,突然发痒似的,忍不住还抓了抓颈侧。

  他转身提起木桶,把清水倒进水槽内,边道:“这几匹白雪驹野性未驯,才逮住一个多月,现下又发着脾气,见着什么就咬,妳别太靠近。”

  “阿奇,牠们真美。”她轻声赞叹,着迷地发现白马的皮毛竟流动银光。“是你抓到牠们的吗?”边问着,她凤眸瞥向劳动中的男人,见他动作顿了顿,这极短的一瞬,他淡敛双目的神态让她颈后微绷,这模糊感觉一闪即逝,快得教她不及多想,她再次瞧见阿奇发亮的牙。唉,他这楞头青般的憨笑,实在让人很想闹闹他!

  “是主人家亲手逮到的,在野原上追了三天三夜,最后才用系着绳套的长杆子把马套住。”阿奇把青草一层层熟练地摊进木槽内,白马低头大快朵颐了,他大手越过横栏抚着马颈,顺着一绺绺的银亮长鬃,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只是负责喂饱牠们,哪有套野马的本事。”

  朱拂晓有些捉弄地笑道:“你把牠们照顾得很好,瞧,马儿没冲你发脾气,你那只手挺安全的呢!”

  “我的手没妳的香气,妳全身香喷喷,牠们肯定想咬的——”他不经意的语气蓦然顿住,猛地转过头看向她,神情大窘,两眼瞪得好圆。“呃……我是说,牠们全是雄马,带把儿的,往后要用来配种,嗅到姑娘家的香味自然火上添油,然后……然后……”说不下去了,他像是胀红了脸。

  这会子,朱拂晓不仅是笑,还笑弯了柳腰,银铃般清脆的笑音在月夜里荡漾开来。

  阿奇窘得抓头、搔耳又抠下巴,浑身遭蚂蚁爬过似的。

  “妳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妳、妳很香,马儿嗅到妳的香味,就受不住,心肝怦怦跳……马儿牠们……牠们……唉,我不知道自个儿究竟说些什么啊!”他无奈大叹,颧骨颜色更浓,直想把自己抡去撞墙。

  笑声终于稍歇,朱拂晓水瞳闪亮亮,螓首略颔。“阿奇,我晓得你的意思。”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那意思,我其实——”

  “阿奇,你瞧!”她突然扬高的语气阻断男人苦恼的辩驳。

  阿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幽夜中,一个发亮的小光点从木槽里冉冉飞升,然后慢腾腾地荡出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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