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是了,自她易家锦上一任「师匠」、也是她娘亲去世后,正值双十芳华的她就接替娘亲「师匠」之名,继续将自家独树一帜的织锦巧技发扬开来。算一算,她担任「师匠」都有四个年头,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几岁。
他与她其实在年少时就相识,两家棉田紧挨着不说,华家织厂里的织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学织锦手艺,有趣的是,易家锦的「师匠」从不藏私,有人愿学,定是倾力教授,但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为拔尖儿的织锦好手,全得看自个儿造化。
然而,他们俩识得这么多年,却仅仅是知道彼此罢了。她知他是华家煜少爷,他晓得她是易家的观莲姑娘,就这般,交情比水还淡,更不曾深聊过。这一方,易观莲也怀疑着,这男人究竟要同她谈什么?
「不必单独谈,煜少爷有话就在这儿直说吧。」
展煜方唇略勾,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好。」点点头,他忽然从袖底掏出一小物,递上。「姑娘请看。」
当他取出那朵棉花花铃时,易观莲眸心陡湛。
她轻「咦」了声,两只柔萸着魔般乖乖伸出、摊开,等着去捧那朵吐絮花铃。
展煜这时不知吃错什么药,见她清容浮嫣,就为他捏在指间的棉花,竟故意迟迟不放下它。
他微微挪到左边,作出掬水姿态的一双秀手跟着挪过去,他再移向右方一些,秀手随即移过来。
他这是干什么?
竟无端端逗起人家姑娘?
就在易观莲感到不耐,正欲扬起眉睫询问时,那朵花铃终于落在她掌心。
「华家东郊试种场的新种棉,花铃的形成较寻常棉种慢上三个月左右,但慢工出细活,它的棉丝更柔更细,无须过染,质色已泛珠光。」展煜低声道,掩饰适才「不正经」的心思。他懂得逗静眉开心,也爱跟笑眉打打闹闹,却不觉得那些法子能用在她身上。
她是易家锦的「师匠」,光听这名号就够让人肃然起敬了,更遑论她清凝的音容身姿,自有一股不容轻犯的端持。
可是,她方才捧着手随他挪来移去的模样……竟教他联想到对着肉骨头流口水的小狗!
红红的颊、发亮的眸,很不一样的她啊!
易观莲此时此际的思绪可没眼前男人那么伏腾纷杂。
她几是屏息地啾着掌上的小花铃,那朵棉美得不可思议,絮如春蚕吐出的第一口丝,触感温润,像能搓揉出油脂般,滑溜溜的。
「你……它……它真美。」她好不容易稳下心绪。
「是。」
她抬起脸,近近对上男人由衷的微笑,这才发觉两人似乎靠得太近。捧着那朵棉铃,她下意识往旁一侧,似有若无地避开对方的注视,持平嗓音道:「那就恭喜煜少爷了,贵府有这新棉种,我想……要织出比江南丝绸更细腻的锦面,也绝非难事了。」
「难事是有的,但要是『师匠』愿意出手相帮,以华家新种棉来织就易家锦,那所有难事该会迎刃而解才是。」
他故意加重「师匠」二字,略带玩笑味儿,然语气沈稳,如深思熟虑后才决定提出这念想,一时间,易观莲不好分辨他话中真意。
见她抿唇不语,轻垂的眉间略显执拗,没打算要问个清楚明白似的,展煜只得再一次苦笑,主动把事说开。
「观莲姑娘,倘若咱们两家能合作,华家棉与易家锦联合在一块儿,这新种棉往后若大量采收,全供妳易家锦使用,我相信凭着妳的好手艺,定能织出不同凡响的织锦。」
他又笑,温煦神情毫不迫人,却有着教人不得不信服的神气。
「观莲姑娘,如能把华家新种棉交给妳,由妳来编纬织纹,我将会十二万分期待啊!」
易观莲方寸一震,灵睫蓦地扬起,手心的棉铃儿差些掉落。她怔怔然地望着那张清俊好看的男性面庞,有什么往她心窝里钻,还有些什么直要从那深处往外流泄似的。这滋味她并不陌生,只是这次来得太快,她防不胜防,呼息不禁有些窘迫……
唉,姑娘怎么又凝起脸蛋?
展煜抓人心思,还没像今日这样连吃败仗,如何都找不到窍门。
迟迟等不到易观莲响应,他想,一时间要得到答案怕也不易……唔,也是啊,合作之事万不能逼得过急,还得等人家有意愿才行。
于是,他朝她温温又笑。
「观莲姑娘不必急,尚可慢慢考虑,展某将再择期拜访贵府,把两家合作的想法正式同易家老爷和姑娘妳详细提出,要是有什么不解之事,观莲姑娘也可趁这些时候想想,届时再来相谈。」略顿,他朗目瞧瞧她的手心,随即回到她凝容上,笑未减。
「这朵棉铃花还望观莲姑娘多珍惜。」然后,他足跟一蜇,转身走开,经过伍嬷嬷和鸿叔面前时,也不忘礼数,微颔了颔首才离去。易观莲耳中乱鸣,该是心跳过促所引起。
好半晌,她什么也听不见,脑中徒留男人徐沈的嗓音。
暖意忽而笼罩她轻颤的身躯,她回神过来,脸蛋白里透红,一手轻握棉铃花,另一手则拉拢伍嬷嬷此时为她覆上的披风。
老嬷嬷瞪了眼那男人离去的方向,嘴里嘟嚎着,不外乎是骂人的话。
跟着,她忙帮自家小姐系紧披风带子,语气变得既恼又怜,继续嘟哝着。
「……妳这性子啊,谁不好爱,偏就喜爱他一个?那根草早就有主子了,妳也不是不知,还跟着凑哪门子热闹?华家好不容易才养出他这洼子肥水,他要不爱文静的华家大小姐,也还有个脱兔似的二小姐可选,华家怎么也得想办法留住他,嫁女儿、留半子,肥水不落外人田,这桩买卖可真美!就妳傻,眼巴巴看着、念着、悬在心尖儿上,都多少年头了?咱可怜的小姐,算嬷嬷求妳了,妳也该醒醒呀……
易观莲的眼一瞬也不瞬,幽幽凝望他的白衫清影。
第二章 铃雪,恩怨织就,肝肠无悔
首回见到传闻中的华家煜少爷的那一年,易观莲年仅十四。那一日,娘亲如以往那般在家中大堂教授织锦之技,堂内织机百来架,前来学习织艺的女人由老到少,满满占据整个易家堂。
织机声、轧棉声、女人家的嬉笑轻语声,还有娘亲低柔、不厌其烦的传授声,交混出一个她相当熟悉的声围。
蓦然间,整个大堂变得声悄悄。
所有女人的眸光全接而连三地被拉到同一个点上头,百来双好奇的眼眸跟着那个点移动。那是一名身形修长、拥有极好相貌的男子,他浓眉长目,神态潇洒,在众女如狼似虎的注视下,俊面一直挂着徐笑,未显露半点窘态。后来她才知,展煜这一年刚及弱冠,算来,他长她六岁。他很小的时候便被华家收作义子,一直跟在华老爷身旁做事,二十岁的他早熟悉华家棉业的一切。那一日,他持拜帖到访易家,除代表华家送上春酒敦亲飨邻外,亦和易家老爷谈了一整个下午的生意经。
她当时懵懵懂懂的,只觉堂上一向熟悉的氛围有了变动,即便娘亲仍继续织锦教授,一些十七、八岁、待字闺中的姊姊们却像是坐不住了,眸光直朝开敞的厅内瞟去,彼此又眉来眼去地偷偷笑着,让她不自觉也跟着偷觎,看女儿家们的脸红模样,看端坐厅内、与爹爹说话的那位潇洒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