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煜终于正眼看她,深深看着,左胸一抽一抽,蓦然间的抽震似是激出什么,他喉头再次咽了咽,宁定寻思。
你心中有笑眉,我一直知道,我也明白你不会忘掉的……
你要当真能忘掉,不记得当时对她动心的滋味,那也就不是我所喜爱的展煜——
他没忘,笑眉一直在他心里,已无关情爱,那感情沈淀再沈淀,原以为再面对时,当时的狂乱将再起,却不知他心若澄湖,而有本事往他心湖起风掀浪的,就那么一个,素身香淡一铃雪,她静静绽着无香花,情如雪絮,柔软细致,却是整得他浑身大痛。
我就中意这样的你,这样很好,这样的你和我作了夫妻,觉得很幸运呢。咱们不是说过吗?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什么朋友?什么知己?他们是夫妻!他懂得自己究竟耍哪门子脾气了,原来全因为她的「无所谓」,她的「状似不在乎」!她对他似乎无独占欲望,他却是见着她跟其它男人多说几句、多显露表情,内心便捧醋狂饮,兀自恼恨,竟学起她扮无谓。
他竟在跟她闹别扭……展煜摇头暗自苦笑。
想来,当初说要「作朋友、作知己」的人,正是他自己,搞得她拚命尽「知己义气」,一切算他咎由自取吗?
「煜哥,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瞳色还深深浅浅变换着,有些……可怕啊……
「笑眉……」他终于启声。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妳,以前不知如何敔齿,现下倒觉轻易了。」
「咦?」微瞠眸子,好奇地问:「煜哥说,我听着呢!」
他徐笑着。「妳当年随霍希克来到关外,一年后,我上兰州寻妳,有一晚我们谈事闲聊,聊啊聊,连妳从前曾偷偷喜爱我的事,也都拿出来说开了,记得吗?」华笑眉呵呵笑,眸光坦然,双腮红润。「自然记得。」她毫不扭捏地点头。
「煜哥,我可是打小就想嫁你呢!」
展煜闻言朗笑,温情满泛,大掌揉乱她的发。
「笑眉,那一次我上兰州,就是想接妳回关中,接妳回来,然后问妳愿不愿嫁我。只是那时妳满心满眼都是霍希克了,在男女情爱上,再无我立足之地。」
「煜哥……」笑眉定住,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没料到会听到这话。
「怎么?吓着妳了?」他笑,眉宇温朗,神情开清。
华笑眉用力看、使劲儿瞧,越看越明白,忽地脆声大笑。
「煜哥,原来咱们一样呢!那时我坦承曾偷偷喜爱煜哥,是因心里有了别人,那个人把煜哥干掉,成了我心头最爱。你现在轻易说出这些话,也是因有谁把我从煜哥心里干掉了,成了你心头最爱,是不?」
展煜哈哈大笑,笑得轻松畅意,是真欢喜。他再度伸出大掌去荼毒她的发顶,揉得她东躲西躲躲不过,发丝乱糟糟。「煜哥啊——喂!还来啊?不要啦!」
林子里,众人围聚的这一端,一双清眸淡淡地、不着痕迹地啾着小池畔那双男女,然后,她微微笑,合起眼皮,静听着池边那男人朗朗的笑音。像是许久没听到他这样大笑了呢!从她提及要出关外的事之后,他整个人就沉沉的,有什么压在他胸中,那无形的东西她没办法碰触,却心疼起他。如今他开怀笑了,真好,真好,她喜欢听那笑声……
有人蹲在她身边,用闲聊般的语气问:「这就是妳要的吗?」
易观莲缓缓掀睫,她没瞧霍希克一眼,两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小池边。
「是我要的。」她微声道,唇角有软弧,愈益觉得跟这位大名鼎鼎的银毛虎大爷当真交浅言深啊!
「为什么笑?」霍希克又问。
「我要的已然成真,心里快活,自然要笑。」
「既是笑,又为什么哭?」她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揭掉滑至下巴的泪珠,泪落无声,她由着它们纷坠,彷佛事不关己。
吸着气,她力持平静,带笑低语:「因为痛啊!」
……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袒既惦着她,就该坦坦然面对……我是你的知己,就该劝你这句话……
……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会要你忘记,你愿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着你,无所谓的……
这三日,展煜与她宛如陌路人,知他心里有气,恼她偷偷出关外,而他不来与她说话,她也就不知该如何跟他开口,所以就默默僵持着。
庆幸的是,笑眉的脾性与她全然不同,笑眉天生热情爱笑,有她在,他也就不会恼恨太久。只不过啊,她以为自己承受得起,以为真能无所谓,其实是把自己瞧高了。眼睁睁看着他对别人笑。静谧谧倾听他清朗笑声。
她竟是欢喜却也心痛!
这矛盾滋味恰符合她孤僻性情,只是万万没料到这痛会这般厉害,蚀心蚀魂,然后泪水像有自个儿意识般拚命掉。
她几要不能呼息……
这是她要的、这是她要的、这是她要的……合起眼,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
霍希克神情依旧慵慵懒懒的,连递条巾子给她擦泪也没有。
一会儿,他立起,双臂盘在胸前,仍是闲聊语气。
「今晚咱们会在进兰州的最后一个驻扎地过夜,我那里有些人手,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想来个眼不见为净的话……」略顿,咧嘴一笑,两排白牙真闪。「我能安排。」
第十章 芳心苦,缘在一世,朝朝暮暮
那苦涩滋味如呕血般从心窝直起,满满占据喉间。
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我能安排……
有谁要帮她安排,若她受不住,能安排什么呢……倘使真能,那好,那好啊,就由着谁安排吧!她并非无所谓,不是不在乎,反倒是太过在意,她连自己也骗,以为真无所谓……她想那男人开怀朗笑,心中再无遗憾,想望成真,她才知有多痛,欢喜又疼痛。
她性情不好啊,如此苦郁阴沈,还是安静地避在小小所在,别扰着谁……
您这脾性啊,外柔内韧,强起来要人命……
咱可怜的小姐,算嬷嬷求妳了,妳也该醒醒呀……
嬷嬷?隐约听到那熟悉苍老的叹声,好似对她又说了许多,易观莲想应声,然出气多、入气少,挤不出盘纠在舌尖的话,心头一窒,她昏昏然蹙起眉心,这痛让她神智醒了几分,眼睫颤颤掀开两道细缝。
「观莲?观莲?来,喝药了。」
迷蒙景象渐定,有了轮廓和远近之分,此时坐在榻边的人跟伍嬷嬷有些像,跟娘亲也像,不是身形像,而是一份感觉,都温温暖暖的,教她忍不住依偎。
「乖,喝药了。妳病了三日,身子还高热着。这药是苦,但良药苦口,妳忍着点,得乖乖喝完啊!」
「苦大娘……」她记起这妇人,记起身所何在,记起霍希克帮她安排了什么。那一夜在进兰州的最后一个驻扎地,有一小队人马要入关中采药、购药,带头的就是眼前这位苦大娘。苦大娘不是银毛虎的手下,却与银毛虎关系紧密,与展煜也相识,霍希克要她暗中随苦大娘走,于是,她上了人家的马车,在夜中赶路,往来折腾着,她的心病了,身子亦病。
苦大娘此时托着她的颈,她勉强撑起,乖顺地张唇喝药。
药好苦好苦,舌尖至舌根全苦到发麻,她仍皱着秀眉一口一口吞下。以往她喂爹、喂嬷嬷喝药,总得僵持一阵,如今换她病了,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她得赶紧养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