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理所当然,五官更舒朗,心情颇轻松似的。
她双颊一热,仍郑重地颔首轻应,两手暗暗紧抓着他的外衣。
其实早该把衣袍归还了,然而他未开口讨取,她却也装作不知。
她这个「病」啊,药石罔效,病入膏肓,既是得不到人、得不到心,便只能偶尔迭迭他的影子,偷偷霸占他一、两件东西,靠这种不入流的把戏来抚慰自己吗?
「观莲……」他一唤,唤回她飘忽的思绪。定睛,定神,她对上他一转严肃的面庞。
展煜不想她费神在某些事上头,但这次她险些出事,有些话不提点不行。
「妳该也知晓,去年童家和华家在商场上斗得凶狠,后来童家的事虽解决了,我和骆斌总觉得背后尚余留着一股势力。」
易观莲秀眉微拢,沈吟了会儿才说「童家垮台不久,童老爷绑走华家大小姐,后来华静眉被救出,那位童老爷不是葬身在火窟了吗?树倒瑚猎散,还有人替童家做事?」
去年夏,关中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与华家斗上,童老爷与西北地区一支专抢商旅的外族人马勾结,童家为他们提供销赃管道,那支外族人则帮童家出头,劫走华家总仓大批成棉和生布。
货期在即,华家若交不出货,商誉将大大受损,更得赔上巨额违约金,后来还是易观莲从易家仓库里调出一批棉货过来,先帮忙解决迫在眉睫的难题,展煜才能拨出心思对付童家。之后,华家得银毛虎霍希克的人马相助,没多久便一举瓦解童家在关中的势力,情况转危为安。
「不是有人替童家做事,是童家原来也仅是旁人的傀儡,童家倒了,对方恐怕损失也不小,所以在当下先退回老巢休养生息,等待机会卷土重来。」展煜坐姿随意,假装酒醉而松敞的前襟,在进马车后便已拢好,至于自己的外衣,他还真没要讨回,心想姑娘家身子单薄,多披件衣服总保暖些。
「你意思是——我的这件事可能跟那位藏镜人有关吗?」
展煜点点头。「事情仍待详查,只是水落石出前,妳自个儿也得当心,千万别再单独赴约,也尽量别出门,不跟新面孔的商家打交道,也暂时别跟钟老板往来,若有什么事,就让府里人过来知会我。官府那边,我会请人打点,让他们多留意『快意斋』和『凤吟阁』的状况。」官府方面是明查,他仍得托江湖友人暗访一番,双管齐下。
易观莲沈静听着,雪容偏向半掩的窗。她神态一贯清宁,敛着眉眸,淡抿唇瓣,微现倔色。不知怎地,展煜发觉自己似乎能明白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所表示的意思。此时此刻的她不愿作声,静默默的,根本是想凭她自个儿的能耐对付眼下未知的危险,没打算让他插手。
然而,他早已跳进来了。或者说,是她也被卷进来,全兜在一块儿了。既是如此,他绝不允她推拒,更不容她轻忽自身安危。
「观莲……」他沈声唤,和她比起耐性,双目硬是盯到她把脸重新转正过来。
「我要妳一句话。」
一句话。他要她的保证,要她全都听他安排。
这简直是……蚕食鲸吞嘛!
他拖着易家作买卖,插手易家棉农们下种的新苗,如今还管起她的出入和交往,不是蚕食鲸吞是什么?
有些恼,又有些心暖,不爱他拿她当华家义妹那样对待,偏因他的关注和亲近而有说不出的欣喜。她这别扭孤僻的性子,阴阳怪气的,莫说旁人,连她都要恼厌起自己了。
「嗯……」她败阵下来,螃首不太甘心一点,终于应承了。展煜心中暗叹,还想再说什么,马车却在此时停顿。
「小姐,咱们到了。」鸿叔的粗嗓透过前头布帘低低传进。「煜少爷,待小姐下车入内休息,咱送您回大街尽头的华家大宅吧!」
「鸿叔,别麻烦了,才隔几条街巷,我自个儿走回去便行。」说道,他揭开车后的布帘子,利落地跃下车厢。
他拨开轻散在面庞的几缕发丝,侧目一瞥,见那清冷姑娘也钻出车厢,她顶上的布帽已除,乌丝迤逦至腰际,瓜子脸好小,小而秀气,那模样看来比真实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她秀眸怔怔然,彷佛欲言又止,薄身独立在偏蓝的雾气中。
展煜心头微微绷紧,对她的怜惜不禁悄增。
他想起义妹华静眉,她和静眉都是外表沈静淡定的女子,不同的是,静眉爱笑,一张菱唇总噙着弯弯的宁弧,眉眸慧黠温驯。而她的静则是一种沈郁的氛围,是孤傲、隐伏、忍而不发的,像是太习惯压抑思绪,她不太笑,她偶尔的淡笑常带飘忽,梦若飞絮,飞絮如梦,让他总想把她纳入护卫的范围。若是笑眉在就好了,让笑眉儿多跟她混在一块儿,她肯定也抵挡不住笑眉天生热情的脾性,再如何清淡如雪,遇到那颗充满热力的火球,也要被融作一滩水……
不,是跟着烧沸滚烫啊……
笑眉……
脑中浮出一张豪爽可爱的笑脸,灿亮若星的大眼睛、飞扬不驯的细眉儿,那姑娘偏爱湖绿色衣裙,骑着她的琥珀大马畅意飞驰……
蓦地,他背脊一凛,拉回神智。
幽深的瞳心定下,他的眼再次映进那名清秀少言的女子,后者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身子转正,居高临下注视她,未语先笑,上薄下厚的两片唇瓣勾出淡弧。
「有一件事妳说对了。」
微仰脸庞,易观莲迷惑且被动地回望他。「什么……」
「我要的不是静眉,一直是另一个。」她瞧出来也道出口,他索性就认了,不愿否认。再者,被她看出心事,他竟有种寻到知心知己的欣然味,不坏不坏……「观莲,我会把她带回来,她跟着银毛虎霍希克出关外,都痛快玩过一年,也该是时候带她回来了。」
这阵淡蓝雾何时会散?
为何雾越来越浓,浓到她几已瞧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
抑或并非雾浓,而是她眸底覆雾了,所以看不清他、看不清他……
纤细身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嘴角微翘。
「快进屋内,别着凉了。」男人徐笑,帮她拉拢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外袍。
易观莲目送他转身走远,清俊身形被雾气渐渐抹淡,她痴痴抬手,抹掉眼里已缢涌出来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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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素有「华冠关中」的华家棉幸得外力之助,解决童氏家族明里、暗里所掀起的危机。这支强而有力的「外力」由一名银发的异族男子——银毛虎霍希克所率领,在河西走廊以及绵延千里的高原大漠上,流传着他传奇般的事迹。然而,银毛虎入了关中,竟对华二小姐一见钟情,在结束一切麻烦事后,遂向华家讨了人,美其名是领着华笑眉出关外、长见识,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最后笑眉儿仍点头答应,愿跟着他去。
这一去,从去年夏到今年春末,快满一年了。
将近一年的日子,易观莲总要一遍又一遍猜想展煜的心思。
她与他不算时常相见,但见着了,因为知他内心情事,她便着了魔,难以克制要去读他的眉、他的目,读他温定神情后的淡郁,读他每回勾扬嘴角时,笑意里模糊的苦味。